第221節(jié)
“我聽聞你已不止一次到六科衙門找過柳一志了?”向漠北又問,“皆是為此一件事而去?” 項云珠不敢說話。 沉默即是承認(rèn)。 “你是覺自己身為小郡主便可為所欲為?還是覺他出身貧苦就合該由你隨意使喚?”向漠北面色愈發(fā)陰沉,語氣也愈發(fā)冰冷,“你可知你的驕縱是在給旁人添困擾?亦是在給你自己的名聲添污?” 項云珠雖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但自小金貴教養(yǎng)長大的她卻的確是任性慣了的,她從不去想自己這些日子來耽誤了柳一志的活兒后他會如何,也從不去想他究竟有無時間來理會她,她只知但凡她有需要,他都得幫她,不能拒絕。 而柳一志確也從未拒絕過她,哪怕他再如何忙碌,哪怕她的是再如何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會放下手頭的事情先幫她處理問題。 至于名聲,只要不是與其姑娘家青白相干的,向漠北不曾在意過,他自認(rèn)他們項氏的女兒確有驕縱的資本,外人所道的脾性差皆為他們所慣,可姑娘家的清白卻不是隨便之事。 她可以任性,卻絕不能夠妄為。 向漠北對其少有動怒,如眼下這般嚴(yán)詞厲色更是少之又少,每一句話都似一個巴掌,令項云珠臉上火辣辣的,心中更是難過得想哭,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上來。 向漠北從不會毫無緣由地批評她。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覺得難受。 在此之前,她從不覺得自己是給柳一志添了困擾,甚至確如向漠北所言,她便是仗著自己小郡主的身份對他隨意使喚。 她從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妥。 “向?qū)??!毕蚰币嗖辉俣嘌裕聪蛳驅(qū)?,吩咐道,“送小郡主回府?!?/br> 向?qū)ど钣X小郡主不會老實聽話。 誰知項云珠不僅甚么不服氣的話都未有說上一句,甚至朝項寧玉福了福身后便聽話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走到院子里時抬頭朝灶屋方向看了一眼,透過撐開的窗戶看著灶屋里忙忙碌碌的柳一志,想著方才向漠北說的話,她紅了眼圈,咬了咬下唇,扭頭大步走了。 并不寬敞的堂屋里,項寧玉看著抬手揉著眉心的向漠北,溫聲道:“阿珩對小滿可是太過嚴(yán)厲了些?她不過還是個小姑娘而已?!?/br> “所有人都慣著她,我若不嚴(yán)厲些,她只怕會長成她自己都嫌惡的模樣?!毕蚰狈畔率?,無奈道。 “倒也不無道理?!表棇幱裥π?,他心中亦是這般覺得,若非如此,方才便不會只是旁觀。 “方才那人,便是阿珩曾同我說過的那位姓柳名一志的工科都給事中?”項寧玉輕輕咳了幾聲,目光看向灶屋方向。 “嗯。”向漠北微微頷首,“這兒乃他租住的宅子,兄長只管放心?!?/br> “阿珩很信任他?!表棇幱竦哪抗獠⑽醋栽钗莘较蚴栈?。 “是。”向漠北毫無遲疑。 “咳咳咳咳——”項寧玉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向漠北忙站起身到他身旁,抬起手不停地?fù)嶂谋碁樗槡狻?/br> 柳一志此時端了一只白瓷碗匆匆而來,邊將瓷碗遞給向漠北邊道:“向兄,這是我前邊燉好的冰糖雪梨湯,現(xiàn)下溫度正適宜,你讓太子殿下飲上一些,興許會讓他覺得舒服一些。” 向漠北并未將瓷碗接過,僅是看著柳一志點點頭而已。 柳一志怔住。 向漠北這顯然是讓他直接將碗遞給項寧玉。 向漠北不覺有他,柳一志受寵若驚,倒是那一直跟在項寧玉身側(cè)的太監(jiān)面露緊張擔(dān)憂之色。 畢竟,他不是向漠北,沒有對柳一志的那份信任。 他害怕項寧玉喝下這一碗不知有毒與否的甜湯。 不想他正擔(dān)憂間,項寧玉不僅不假遲疑地接過了柳一志手中的瓷碗,且還沖他道了一聲“多謝”。 柳一志受寵若驚到不知所措。 飲下小半碗甜湯后的項寧玉確是覺得喉間清爽了不少,看著驚喜激動得愣在那兒的柳一志,不由得微笑道:“柳大人好手藝,不知柳大人方才所說的紅糖糍粑可做好了?我可有口福能嘗一嘗?” 柳一志一動不動,直以為自己聽錯了。 向漠北嫌棄地伸出腳朝他小腿上踢了踢。 柳一志這才回過神,驚喜得渾身繃得像塊木頭似的,喜出望外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我、我……下官這就去給太子殿下盛來!” 項寧玉看柳一志精氣神十足的背影,笑得愈發(fā)溫和,情不自禁道:“阿珩新結(jié)交的這位朋友的性子倒是出乎我意料?!?/br> 向漠北難得地并不是沉默,而是頷首道:“他是個值得信任與深交的朋友?!?/br> 項寧玉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少頃才又笑了起來,“懷曦亦會為阿珩交到這樣一位朋友而欣喜的?!?/br> 畢竟就算是宋豫書,項寧玉也不曾聽向漠北這般來言說過。 可見他是看重極了這位出身貧寒的朋友。 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才學(xué),更是因為他的為人與品性。 他早已派人查過這位柳大人,確實是一個可靠的實誠人。 “嗯?!毕蚰陛p輕應(yīng)聲。 項寧玉將剩下的大半碗甜湯慢慢飲著時,柳一志也將在灶屋里做好的好幾道吃食端了上來。 一盤金桂花糕,一盤紅糖糍粑,一碗蛋花甜酒,皆是這京城市井?dāng)鄶嗖粫姷降哪戏匠允?,皆乃柳一志親自所做。 項寧玉身為東宮太子,只要他想,這整個衍國的吃食不會有他嘗不到的,然他此刻嘗著柳一志的手藝,卻覺比宮中御廚的還要更勝一籌。 不過他食量極小,他不過才吃了一塊桂花糕,半塊紅糖糍粑,幾口蛋花甜酒便已覺飽腹,放下碗筷后不由又稱贊道:“柳大人的手藝如此了得,難怪小滿非嚷著你給她做不可。” 柳一志緊張又局促:“太子殿下謬贊了?!?/br> 他一點都不覺歡喜。 一是因為他身為文臣,眼下卻是被夸贊廚藝好,任是誰人怕都高興不起來。 二是因為身為一個剛剛?cè)肼毠た蒲瞄T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見過太子殿下的機(jī)會,這會兒仍處在難以置信之中。 最為重要的是,向兄因為向小妹到他這兒來生氣了! 他惹向兄生氣了!這叫他如何冷靜且歡喜得起來? 只是,他只聽聞過太子殿下的身子骨不大好,卻不知他竟是如此……病入膏肓的模樣。 向兄他……很擔(dān)心吧。 項寧玉的病情去年還是秘密,自今歲上元節(jié)前后便再不是秘聞,而今宮城內(nèi)外皆知太子殿下患病在身,至于是何病,便不是人人能得知了的。 不僅如此,今春傳臚大典結(jié)束后,今上患病臥榻的消息也在宮城內(nèi)外不脛而走。 項氏一族子嗣的身子少有康健之事在衍國上下并不是秘密,于是不免有大膽之人私下里猜想,今上與太子殿下,究竟誰人會先行離去? 是上了年紀(jì)的今上?還是自小就疾病纏身的太子殿下? “柳大人?!表棇幱窨粗恢?,“坐下吧。” 柳一志緊張地坐下,雖不知項寧玉與向漠北為何會駕臨自己這座簡陋不堪的小宅,卻不免想到自己近來聽聞的關(guān)于太子殿下患病在身的消息。 “阿珩。”項寧玉將目光移到向漠北身上,“圣上的病,已入膏肓了?!?/br> 將將坐下的柳一志萬萬沒想到項寧玉這一張嘴便是如此驚人的消息,使得他心驚之下霍地又站起身來,慌道:“下官先行退下!” “不必。”項寧玉很平靜,仿佛他正在說的是一件尋常小事似的,“柳大人既是阿珩信得過的人,便無甚么需避諱的?!?/br> 柳一志再次坐下,這回不僅僅是緊張與局促,更是如坐針氈一般。 今上他……竟已快不行了嗎? 那——太子殿下呢? 柳一志心驚不已。 然而向漠北卻是同項寧玉一般,出奇的冷靜。 他并不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項寧玉。 “御醫(yī)說,怕是撐不過今春了。”項寧玉緩緩道。 不見悲喜,不聞異樣。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向漠北,道:“上元節(jié)后為阿睿擇師的考試便要進(jìn)行,還請阿珩務(wù)必到阿睿身邊去?!?/br> “至于我——”項寧玉將目光從向漠北身上移開,落到了院中的茫茫白雪上,蠟黃病態(tài)的臉上神色堅毅,“我說過,我會等著阿珩?!?/br> 向漠北神色不改,堅定地頷首,“我會的?!?/br> “柳大人?!表棇幱裰匦驴聪蛄恢?,“還請務(wù)必襄助阿珩,只他自己與宣親王府,力量怕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 已然震驚得屏住呼吸繃直腰桿的柳一志當(dāng)即離開椅子,跪在項寧玉面前,躬身磕頭,鄭重地答應(yīng)道:“下官領(lǐng)命!” 即便沒有太子殿下的囑托,他柳一志此生也非向兄不助! 直至目送了項寧玉離開,柳一志尚未能從他方才短短的三言兩語所帶來的驚駭中冷靜下來。 這是皇家秘聞,亦是項寧玉的意念。 病入膏肓的不僅僅是當(dāng)今圣上,更是他。 可他不能先行于今上,否則以今上對宣親王府的猜忌,阿珩將無法立足。 然而衍國不能沒有懷曦,不能沒有阿珩。 那他就必須撐住。 撐到阿珩與阿睿能夠獨自穩(wěn)固項氏江山的那一天! 將給阿睿自江南帶的禮物交給項寧玉了的向漠北站在巷口,一直看著載著項寧玉的馬車漸行漸遠(yuǎn),直至再瞧不見,他遲遲未有收回目光。 雪愈下愈大,很快便在他肩上積了一層。 柳一志忙為他將他肩頭的雪花拂開,擔(dān)憂道:“向兄,雪下得大了,萬莫凍壞了身子,回屋去吧。” 須臾,向漠北才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往巷子里走。 他將將在堂屋里坐下,柳一志便端著一碗熱燙的冰糖雪梨湯來給他,道:“向兄現(xiàn)暖暖手再喝,還燙著?!?/br> 柳一志雖有俸祿,且又是自己一人過日子,但他如今的日子仍舊清貧,不僅是因為京城物價高,也因他大部分的俸銀都寄往了靜西老家,這天寒地凍的,堂屋里只有一個小小的炭盆。 單就這炭盆,還是知曉項云珠今日要來他才準(zhǔn)備上的,平日里他自己可不舍得燒炭取暖,而向漠北的身子骨弱,他擔(dān)心這一小盆炭不夠他暖和,才又特意將甜湯燒熱了盛來給他取暖。 向漠北并未推拒他的好意,他捧著碗,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柳一志。 柳一志被他看得忐忑,著急地解釋道:“向兄你萬萬莫誤會,我對向小妹沒有非分之想,我就只是給向小妹做些吃食而已,你也莫太過責(zé)怪向小妹,她還是個小姑娘,愛胡鬧也愛吃這些個甜食……” 明明自己與項云珠之間甚事也沒有,可被向漠北這般一瞬不瞬地盯著,柳一志縱是再有底氣也會變得沒底氣,更何況他原本就沒底氣。 好在向漠北未有再繼續(xù)盯著他,而是低下頭,輕輕呷了一口碗里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