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她湊近雎安說道:“我覺得我們星卿宮是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懸命樓的財物應該歸我們才對!” 雎安微微偏過頭,低聲說道:“那些財物已經分給梁州百姓了?!?/br> “……” 她的前朝老料翡翠屏風!她的彩釉八仙耳壺!她的三百箱夜明珠!她的八十五尊玉雕!她的五百箱金錠!她的……算了,數到明天也數不完。 即熙恨恨地腹誹幾句又低下頭繼續(xù)吃,仿佛要把自己丟失的錢吃回來似的。 因為懸命樓的人不修仙,財寶畢竟都是凡間的財物,沒什么法器靈物,各修仙門派也不是特別在乎,這話題很快過去,開始為這次行動表起功來。 于是乎即熙又看見了那位老僧人慢悠悠地走上堂前。從前他因為貧窮氣弱總受人欺侮而有些佝僂,走路都是顫巍巍的,如今卻衣著得體挺胸抬頭,白胡須打理整齊,走出了一副高僧的氣度來。 白云門的人介紹說老僧人叫悟機,是梁州的得道高僧。他一向勸人向善,若是惡人不肯聽他規(guī)勸繼續(xù)作惡,多半自食惡果沒有好下場,長此以往他的聲望漸高,如今正籌劃在懸命樓邊興建廟宇,超度惡靈。這次討伐也是多虧他的指導他們才能到達懸命樓下。 眾人紛紛稱贊老僧人,儒釋道雖走的路不同,但做善舉都是一樣值得尊敬。 即熙勉為其難地抬起手跟著眾人鼓了個掌,只覺得有些吃撐了,堵得慌。 在眾人紛紛贊揚之時奉涯皺著眉頭發(fā)話,說道:“您說的卻有些奇怪,不聽您規(guī)勸的惡人通常沒有好下場,聽起來倒像是遭了詛咒似的?!?/br> 此言一出,場內氣氛就有點尷尬。誰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熒惑災星能夠施加詛咒。 武曲星君奉涯一向是這種直來直往的脾氣,心直口快不看場合,拙于察言觀色。不過這次他總算有些后知后覺的感覺到見大家表情不太好,及時停下了話頭。 悟機并沒有表現出惱怒,而是沉穩(wěn)坦然道:“星君若是懷疑,可以來驗驗貧僧?!?/br> 柏清笑著打圓場說不必,要讓奉涯向悟機道歉,但悟機卻堅持,說既然有疑就不能不明不白,定要分辨清楚。兩邊推讓不下,最后奉涯惹的麻煩還是他來收尾,他起身向悟機行禮,說道得罪之后掏出一個紙人。 即熙本能地往后挪了挪,離遠點然后抱著胳膊看戲。 那紙人身上有符咒,催動之后便直撲悟機而去,悟機氣定神閑不閃不避,那紙人卻在即將碰到悟機胸口時突然自焚化為灰燼。 堂上眾人臉色皆變。 只見紙人自焚而起的白煙慢慢凝成字懸浮在空中。 ——“傷此人者有血光之災,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熒惑在上,速應我咒?!?/br> 萬眾靜默,悟機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紙人驗出的詛咒,搖著頭道:“不不,這不可能……這一定出了什么問題!” 有人打破了靜默,說道:“原來這所謂高僧竟然受了熒惑災星庇佑,他們本是一伙的!你假意幫助現如今又上星卿宮,是何居心?” 悟機一甩袖子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與熒惑災星勢不兩立,從不曾有何關聯!” “那這詛咒作何解釋!這些年無人能對你不敬,全是因為受了詛咒,你作何解釋!”堂下某門派的掌門拍案。 “這不可能,那是因為佛祖憐我而加護,不可能因為熒惑災星!” 悟機干瘦的身體因為過于激憤而顫抖,再沒有了挺胸抬頭的高僧氣度,滿是惶惑無措。 即熙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有些輕蔑地笑著,一言不發(fā)。 第10章 大罵 眾人議論紛紛,悟機手足無措地在堂中來回走著,辯白道:“這一定是假的,這不可能!” 雎安微微抬手,那懸浮于空中的白煙便飄入他手邊的香爐之中,雎安給香爐蓋上蓋子,扣上的時候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 “悟機大師,請冷靜下來?!?/br> “星君,我真的……真的沒有勾結熒惑災星啊!”悟機凄然道。 “我剛剛看了紙人驗的咒語,確實是依附在您身上,但是我相信您并不知情。如若您事先知道,也不會引路去懸命樓,更不會主動要求驗咒?!宾掳驳穆曇粼谶@嘈雜的場面中猶如定海神針。 他這樣發(fā)話了,議論聲就稍稍弱下來。 悟機愣了一會兒,像是終于慢慢反應過來了,喃喃道:“我身上真的有禾枷的咒術……這些年欺侮傷害貧僧之人下場慘淡,難道不是因為佛祖庇佑,而是應咒?怎……怎會如此!” 他頹然癱坐于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被什么壓得抬不起來頭似的,六七十歲的人了還痛哭流涕,喊道:“我曾以為是佛祖看見我的誠心,不成想卻是禾枷以這般手段侮辱于我,我清白一世居然要承她的恩情!我……” 悟機爬起來就想去撞堂內的柱子,奉涯眼疾手快飛了張符出去化為繩子綁住他,悟機便跌坐在地動彈不得,哭道:“武曲星君救的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如此受辱豈有顏面茍活?” 堂內仙門百家有勸慰的,也有質疑他演戲的。 即熙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皮,覺得自己得消消食,便站起身來活動了兩下,漫不經心道:“大師也不必如此吧,那禾枷喪…啊對,喪心病狂,說不定是想親手折磨你,怕你先被別人欺負死了才給你下的咒。結果就福禍相依,您反而得了好處,這有什么可羞愧的?你自殺反而遂了她的意了?!?/br> 堂下便有人私語,問這女子是誰,有人回答是前宮主寡妻蘇寄汐。 雎安微微朝即熙的方向側過臉,似乎有些疑惑,他沉默一瞬轉而笑著對悟機說道:“我聽說佛法說不可殺生,您也是生靈,不應自傷。善惡之間界限模糊難以區(qū)分,禾枷也未必是完全的惡人?;蛟S這件事也是一個契機?!?/br> “一個讓您參悟善惡是非的契機?!?/br> 悟機怔怔地倒在堂下,沉默不語也不再掙扎,只是滿目倉皇。奉涯收了束縛,悟機便跌坐在地,被別人攙扶著離開了。 這場混亂的表功告一段落,即熙慢悠悠地坐下來,打了一聲飽嗝。 這老頭子真是運氣不好,沒事驗什么咒。本來是來邀功的,結果落得個這么凄慘的下場。 真是可憐啊。 她撐著下巴看著堂內眾人,她還不至于在這些人面前覺得冤屈,比這荒唐的事情她也看得多了。反正她重生前活得瀟灑恣意,現在也錦衣玉食,管他們怎么想呢。 就是食還沒消完,有點堵得慌。 即熙拿起旁邊的酒樽慢悠悠地晃著,漫不經心地聽著。 他們在猜測災星為什么幫助悟機,好像又在罵她?嘁,罵來來去都那么幾個詞兒,讓她來罵不知道比這精彩多了。 啊雎安發(fā)話了,這事兒翻篇了,不罵她他們還能聊什么呢? ——“家?guī)熥硇男逕捯怀簧髯呋鹑肽?,現如今自封經脈昏迷不醒,萬望宮主大人出手相助,引渡家?guī)熜哪А!?/br> 哦,他們要欺負雎安了。 什么!? 有人敢欺負雎安? 即熙反應過來,一放酒樽憤而抬頭。 他奶奶的誰! 堂下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男子的容貌大概二十出頭,不過修仙者的容貌并不和年齡相關,他四五十了也不一定。他正深深彎腰行禮,眉頭緊皺聲音凄切。 即熙冷冷打量了一下他的衣服,黑衣水紋,兗州郁家波遠閣。郁家老爺子也將近兩百歲了,這年頭修仙不易,能修到兩百歲既沒飛升也沒死的也是少見。 估計這老爺子也急,終于急得走火入魔了。 雎安還沒說話,即熙就先出聲了:“郁家少主,你家老爺子快兩百歲了,修為深厚,他尚且不能控制的心魔你卻要雎安引渡,你是要雎安死嗎?” 郁少主立刻彎腰行禮,說道:“絕無此意?!?/br> 頓了頓,他抬起眼眸,鏗鏘有力道:“宮主大人剛剛出生就被星命書指為天機星君候選,十三歲便受封星君掌不周劍,原本就是天縱奇才。這些年四處游歷除邪祟化煞氣,安撫人心,如今更是功力深厚。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只有您是心魔的克星,家?guī)熾m不能控制心魔但以您的能力定然能夠化解。您主掌天下良善之心,家?guī)熯@些年為兗州殫精竭慮,他若離世便再難保一方安寧,求您看在遠波閣,看在兗州百姓的份上救救家?guī)煱?!?/br> 郁老閣主聲名在外,郁少主此番慷慨陳詞也引得不少人為郁老閣主說話。柏清皺起了眉頭,這番話黑的白的都說了,把雎安捧得很高卻是拿這些名頭變相逼迫。柏清緊張地看著雎安的神色,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這事情實在兇險。 自古以來天機星君不僅是最少出世的星君,也是最多夭亡的星君。因為長年鎮(zhèn)壓心魔接受試煉,一旦心緒起伏情緒崩潰就容易受反噬,被星命書判為失格而死。 引渡心魔只有雎安能做到,便是要把別人的心魔引到自己體內,以天生與之相克的元嬰凈化,一旦無法凈化便會被反噬。老閣主的心魔強到需要他自封心脈,引渡弄不好真的會害死雎安。 雎安面對那一番吹捧神情不變,正欲開口,那邊即熙一拍桌子站起來了,把堂上眾人嚇了一跳。 “嘿呦喂我可真是聽不下去了,這沒皮沒臉的什么什么少閣主還拿起一方安寧來脅迫天機星君,你師父自己修煉出來的心魔關雎安什么事?。克灰蠚Я艘簧硇逓榕c那心魔拼,當真就拼不過?就是心疼自己百年的修為不舍得放棄罷了!你們這些修仙的動輒活個百十來年的,今兒煉出來一心魔顛兒顛兒地跑來讓雎安給你收了,就算雎安鎮(zhèn)不住失格死了等下次你再煉出來心魔天機星君也該換代了,那仗著臉生再求著收一次心魔唄。嘴上說的好聽什么天縱奇才功力深厚,我呸,說白了就是想讓天機星君乖乖當你丟心魔的夜壺唄!” 這驚世駭俗的言論一出,仙門百家和各位星君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即熙。即熙自認話糙理不糙,理直氣壯得很。 雎安怔了怔,然后輕輕笑起來,并沒有阻止即熙。 郁少主估計從沒對付過這種人,一時間又氣又急:“夫人怎可這么說話,這般侮辱郁家與天機……” “我怎么了?我不能說話?你要想不被侮辱就別干這些惡心人的事兒。我是星卿宮的掌門師母,星卿宮里誰的輩分比我高?我告訴你我站在這里,你們這些臭不要臉的人就休想占星卿宮的便宜!” “家?guī)熞彩堑赂咄兀叿帧?/br> “是是是,你家那快兩百歲的老頭子肯定輩分比我高,他人呢?這位德高望重正人君子居然有這么厲害的心魔,也太可笑了吧?” 郁家少主哪里見識過這種架勢,被即熙一句一句頂的無話可說,氣昏了頭拔出劍來指著即熙:“你住口!休要侮辱家?guī)?!?/br> 劍聲一響,雎安帶笑的眼神就沉了下去。 洪亮的嘶鳴聲由遠及近,自堂外疾風般飛進一只銀灰色大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郁少主手里的劍,叼著丟在雎安手里,然后悠然降落在雎安肩頭,仰著頭睥睨眾生。 即熙心道許久不見,海哥還是這么帥氣。 郁少主的臉色就黑的不能看,雎安手里握著郁少主的劍,微微笑道:“阿海,郁少主大概不知道星卿宮里除演武場外禁止動刀劍,并非有意。你這樣有些失禮?!?/br> 阿海不屑地看了郁少主一眼,轉過頭去。 即熙默默為海哥這種老子天下第一你丫算哪根蔥的態(tài)度鼓掌。 堂上眾人都觀察著雎安的反應,周遭十分安靜。雎安拿著劍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后繞開桌子一級一級走下臺階,或許是因為看不見,他的步子慢而謹慎。 “郁少主,這件事您之前來信提過,我也已經表明態(tài)度。我曾與老閣主有過一些交往,老閣主光明磊落嚴于律己,但正是因為過于嚴于律己,對自身的修為極度執(zhí)著。這些年他修為難進,焦急憂慮以至于滋生心魔,若執(zhí)念不除就算我這次替他渡了心魔,不出十年心魔又將再生。世上沒有兩全之策,若老閣主舍得以修為與心魔相抵,雖再不能登仙卻也可終享天年?!?/br> 雎安說著便走到了郁少主的面前,雙手把劍奉上。 郁少主不肯接劍,雙眼血紅道:“什么天機星君,什么主掌善良正義,受百家尊重萬民供奉,難道就只圖自身安全,如此貪生怕死?今日有理由不救,明日有理由不救,來日真能救萬民嗎!” 雎安抬眸,不惱不怒地淡淡一笑,回答道:“郁少主,老閣主明知執(zhí)著于修為會生心魔仍然一意孤行,我可否說他不善不義?編織罪名,黨同伐異,借勢要挾,最為不義?!?/br> 阿海飛來叼過雎安手里的劍,精準地甩入郁少主劍鞘中。雎安仍然笑著,聲音卻沉下來:“少主,我希望你明白,善良并非軟弱可欺?!?/br> 他平日里溫和沒有攻擊性,此時氣場卻強勢得令人屏息,堂上眾人面面相覷,竟然連郁家人都沒敢?guī)颓弧?/br> 即熙望著雎安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剛剛的悟機。 她之所以會偷偷給悟機下咒,是因為她最初對于善的概念就來自悟機,而她十七歲回到懸命樓時,悟機還是一樣勸人向善但受盡欺侮。她覺得他可憐,也暗自想著若悟機也強大起來,會不會也變得像雎安這樣。 善良清醒而堅定。 但是并沒有,鎏金的石頭還是石頭,不會變成厚重的金子。 沒有人能變成下一個雎安。 第11章 醉酒 有了這兩個不快的插曲,宴席的下半段各仙家都安分許多,明里暗里想要塞人進來的話也跟著收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