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那時候他也沒有哭,自從雎安十八歲第一次試煉之后,她已經太多年沒有見過雎安的眼淚了。 “躺在這里的這個人,是即熙?!宾掳驳吐曊f道。 柏清小聲回答:“是她。” “是禾枷。” “……是她。” 雎安低下眼眸,忽然笑起來,像是遭遇了這世上最可笑最荒誕的事情,他慢慢地說道:“我殺了禾枷,我殺了她?!?/br> “我們都很驚訝,誰也沒有想到她還有這個身份,她欺騙我們太久,隱藏得太好了……雎安?雎安!” 柏清說了很多話,但雎安好像根本聽不進去,周身的靈力混亂不安地躁動著,隱隱有失格前兆的跡象。他不禁著急地扶著雎安的肩膀,提高聲音說道:“雎安!冷靜下來!” “上次的心魔還沒有渡盡,這樣下去你會失格的!你要冷靜??!” 這種場景似曾相識,雎安第一次試煉險些失格時,師父也說過類似的話。 雎安愣了愣,然后他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捂住臉龐,周身動蕩的靈氣開始收斂。疲憊的聲音就從那細瘦指縫間傳出來。 “你出去罷?!宾掳猜匾蛔忠活D地說道:“讓我靜靜,師兄。” 柏清看著雎安,嘴張了又張卻還是沉默,最后只好慢慢站起來,轉身離開冰窖。他走出冰窖的那一刻,門就被雎安從里面封上了。 就像此前的每次一樣,雎安在所有痛苦的秘密中,將別人拒之門外。 隨著門再次關上,一個紙人也被“請”了出來,掉落在地。柏清驚詫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紙人,再看著站在冰窖門外的即熙,生氣道:“師母,你偷聽我們說話?” “這事重要嗎?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即熙反而比柏清更生氣,她大聲說道:“該聽的不該聽的我都聽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現(xiàn)在去處理宮里的事情,我在這里守著雎安?!?/br> 柏清猶豫片刻,向即熙行禮道:“今日之事萬望保密,一會兒我會讓思薇來替您,我先去處理封星禮的事?!?/br> 說罷他便急匆匆地離去,即熙走到冰窖門口,然后轉過身靠著門坐下來。這里能夠及時察覺到雎安的靈力波動,若他真要失格,她就能第一時間沖進去。 即熙很清楚,現(xiàn)在她同樣是被雎安拒之門外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地闖進雎安的房間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她只能在這里等著他。 即熙想雎安這么傷心是因為受了欺騙,還是因為她“死”了呢?雎安會相信是她咒死了師父么?她可是被問命箭準確無誤地誅殺了。 雖然他之前說過,就算這世人都容她不得,他亦會容她??赡菚r候他還不知道她是臭名昭著的禾枷,更不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上當受騙。 即熙靠在門上,絞緊了手指。 越是親近的關系中,欺騙就越是傷人,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年那坦白的話語在她心里過了千遍,終究是難以啟齒,以至于不告而別。 這世上她最不想面對雎安的失望,最不愿辜負雎安。 可她還是辜負了。 即熙長長地嘆息一聲,心里五味陳雜,難以言述。 不過……雎安信她是兇手也好,她是災星,是邪魔外道,她咒死了星卿宮主。雎安殺她是為民除害而她是咎由自取,他應該就不會太難過,畢竟他只是受了一個惡徒的蒙騙。 雖然她欺騙了他,可是畢竟她已經付出代價不得好死。他這樣好的脾氣,日子長了總能原諒她,然后釋懷罷。 畢竟他們曾經那么親厚,雖然有欺騙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真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雎安終于知道了_(:3」∠)_ 刀子要下好幾章,朋友們接??! 總是有朋友問更新,正好這章要修一下,我就修文加更新說明了。 這篇文是隔日更新,也就是兩天更一次,更新時間是早上九點。如果加更我會提前說,請假也會提前說的,然后偶爾會像今天這樣修文。 謝謝各位體諒我手殘社畜,不離不棄的讀者們t t 第29章 孤獨 一片黑暗里雎安坐在那樽棺木旁邊, 他拉著那已經冰冷僵硬的姑娘的手,捏著她的脈搏。 仿佛他這樣捏著她的脈搏,終有一刻那毫無動靜的皮膚就會傳來微弱的跳動, 寂寂無聲的姑娘會醒過來笑著握住他的手, 說道——上當了吧, 我逗你玩的。 那才是這個姑娘該有的樣子,是天地之間萬物之中,一望無際的自由, 熾烈燃燒的熱情,是永不止息的風。 在雎安的身體里, 那長久被他壓制的還未渡盡的心魔開始sao動起來, 他們如往常一般人聲鼎沸, 并且聲音越來越響,如同千萬人包圍著他,爭先恐后地貼著他的耳朵絮語。 ——這就是你的報償,你這般寬容隱忍, 兢兢業(yè)業(yè),命運卻如此戲弄于你! ——善良有何用?正義有何用? ——你一定很憤怒罷, 你一定很恨罷,索性要這世界陪葬罷! ——殺了他們!毀了那些仙門!毀了星卿宮! 雎安聽著這包裹著他的凄厲怨恨的萬千惡語,這從他第一次引渡心魔以來就縈繞不去, 糾纏著他無數(shù)個日夜, 在他平靜安寧的表象下沸騰的喧囂惡意。 多年以來它們不眠不休地盯著他, 慫恿他,把這世上最深沉的歹毒潑向他,一遍一遍地試圖將他拉入深淵。 而他總是要抓住那些拉扯他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把它們從深淵里拉出來。他不可以動搖, 不可以畏懼,不可以退縮,十年如一日。 但是此刻他慢慢地在那些嘈雜人聲中說道:“你們說完了嗎?” “說完了就閉嘴?!?/br> 雎安額上南斗星圖光芒大盛,那些聲音驚叫著暫時消退,雎安隨之吐出一口血來。他只是擦去嘴角的鮮血,然后轉過身去坐在了潮濕冰涼的地面上。 雎安背靠著冰冷的棺木,他的眉間眼睫上都起了一層細小的霜,仿佛從一場落雪中走出來似的。 “你種的山楂樹結了七年的果子,存不住就讓師傅釀了酒,給你喝三四個月,還是夠的?!?/br> 雎安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多年以前面對即熙那樣,隨和又耐心。 “冰糖的身量沒怎么變,不過沉了些,他和你一樣喜歡打架。不過我知道你疼它,也沒怎么罰過它?!?/br> “冰糖很想你,其實思薇也很想你,只是她不肯說罷了。” “你失蹤這么多年不愿意回來,我想了很久是什么原因。我想著或許是你厭煩了星卿宮的規(guī)矩,也厭煩了受我管束,我還想著其實等你十八歲之后我就不會再管束你,如果早點兒告訴你就好了?!?/br> “但我沒想過你是禾枷,原來這就是你七年杳無音信的原因所在。你是怕我怪罪你?所以如今索性躺在這里,一句話也不肯說了?”雎安敲敲身側的棺木,就像從前敲敲她的腦袋一樣:“我早知道你經常騙我,我能發(fā)現(xiàn)七成,有三成沒有發(fā)現(xiàn)也很正常。我什么時候真的怪過你?每次你闖了禍回來求我?guī)兔Γ鋵嵨以缫褱蕚浜靡獛湍闶請?。?/br> “你曾說過,若有天我不再為天機星君,風塵仆仆無人問津,或墜入泥潭淪為眾矢之的,你也絕不會看輕我懷疑我一分。而對于你,我也是一樣的。無論你身份如何名聲如何,在他人口中如何,我想聽你怎么說?!?/br> 柏清說他偏私。柏清說錯了,也沒錯,他自認大多數(shù)時候是個無私的人,但是即熙是他的私心。 他毫無理由地,堅定不移地,始終如一地偏愛她。 雎安的絮語停了停。他慢慢站起身,轉身摸索著把那個姑娘從棺材里扶起來,然后抱住她的肩膀,收緊手臂。 她的身體很冷,世界還是一片寂靜無聲的黑暗。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這個噩夢怎么還不醒?!?/br> 冷冰冰地躺在他懷里的姑娘,曾在每次試煉的結尾向他奔來,在他迷失茫然的時刻喊著他的名字,將他喚醒接他回家。她也曾因為一個賭局而騙他說愛他,卻不知他因此而動心。 而現(xiàn)在雎安在等著她的脈搏重新跳動,等著這場噩夢醒來。 不知道為什么,凡是關于她的事情他就總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紛飛下,他動心之后等待她長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蹤之后等她歸來。此前漫長的七年里,命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不可深究,他卻一意孤行地等候機緣。 其實他們之間沒有承諾,沒有約定,沒有超出師友以上的關系,關聯(lián)就像一根纖細棉線。他攥著這頭,卻不知那頭還有沒有人牽著,這線有沒有斷于半途。 可最后一次試煉時,他沒有再遇見人間疾苦,他遇見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個月里他失去記憶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天從疼痛中醒來疼累了再睡著。他饑餓、疲憊、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將要去往哪里。更不知道在這種煎熬中活下去的意義何在。 他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地想到放棄,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睜開眼睛,汗水漬進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藍得像畫,云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似乎有一個笑起調皮又精靈的姑娘,她總會雀躍地叫著他的名字,不遠萬里前來接他回家。 遺忘了所有的他,毫無理由地這么確信著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見到她。這就是活下去的意義。 試煉結束的那一天柏清和思薇來把他喚醒,開心地告訴他最后一次試煉結束,從此之后他再也不會受苦。 他并沒有覺得很開心。 命運在最后一次歷練中叩問他的內心,若你一無所有,躺在病床上,對你周圍的人沒有任何價值。你并非天機星君,你并非雎安。 你是螻蟻,是塵土,你百無一用。 那你是否還想活,你為何而活? 他還想活,活著去見一個喊著他的名字,來接他回家的姑娘。一個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有用無用,都會堅定不移地擁抱他的姑娘。 清醒的那一刻,他明白等待雖然是他決定開始的,卻無法由他結束,只能由她來斷絕。 如果她此生都不再出現(xiàn),那么他就只能攥著棉線的這頭,煢煢獨立一生等候。 現(xiàn)在這等候終于以她的死迎來終結,他可以不用再等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 “是我射出的箭,你最后一眼看到我,該有多難過。”他低聲對懷里那個姑娘說道。 “對不起?!?/br> 寒冷從他的心底慢慢地蔓延開,就像是經年累月荒置的庭院中,瘋狂生長的雜草藤蔓,一層層沿著他的四肢百骸纏繞而來。 他本能地想要克制這種寒冷。 就像這許多年來他所做的那樣,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斷絕所有微弱的失控的可能。 可是他覺得很累了。 放任這種寒冷蔓延之后,他驀然發(fā)現(xiàn)這種寒冷早已在他的身體里生長多年,根深蒂固。 從前是孤獨,如今是絕望。 即熙打發(fā)走了要來替她的思薇,終于在黃昏時分等到了雎安,他披著落日余暉從冰窖里走出,帶著一身冷冽冰霜。即熙立刻站起來,沒忍住打了個噴嚏,便看見雎安轉過頭,身形略微一頓之后向她行禮。 “師母?!彼恼Z氣平靜如常。 尋常到即熙懷疑自己通過紙人看見的那個流淚的雎安,只是幻覺。 即熙有些手足無措,磕磕絆絆道:“雎安,我都聽說了……你怎么樣啊?” 雎安起身,淡然說道:“多謝師母關心,我在您封星之時離開封星殿,并非對您當選有異議,請您見諒?!?/br> “這個我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