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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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朗吃的正香,今日早食是胡餅,嫩羊rou湯,一只咸鴨蛋,并幾碟小菜。胡餅里頭裹了芝麻,又香又脆,羊rou湯里燉了冬日新鮮的白蘿卜,撒上一小撮芫荽,碗中白白綠綠,冒著氤氳熱氣,令人食指大動。咸鴨蛋則黃的流油,蛋白略咸。 “不怕。”明朗捧著碗湯,咬一口餅,撥一點蛋黃。 她確實已經(jīng)不怕了,相反,這里吃的好睡的好,還有美男可以看,簡直好的不得了呢。 “姑娘這幾日警醒些,多注意那位的情況,萬一……便馬上叫人?!卑矉邒咧敢恢咐镱^,憂心忡忡,輕聲囑咐,道:“看情形,怕是有點糟。” 明朗停著。 “什么?” 安嬤嬤為明朗著想,并不隱瞞,低聲道:“昨晚容夫人一夜未睡,在佛堂跪了整宿,今日太醫(yī)們診治完,容夫人問過話,便暈了過去……只怕,那位,真的不行了?!?/br> 明朗瞧瞧里頭,又瞧瞧安嬤嬤,口中飯食忽有些不香。 “所以,姑娘多看著點。哎,一切皆是天意,若真……你趕緊叫人,早點出來,免得沾染……氣息。” 早食過后,安嬤嬤便離開。再要見到她,只得等明日了。 房中又只余明朗一人,她依舊無事可干,但今日心境已與昨日完全迥異。恐懼已徹底煙消云散,反倒在這片看似失去自由的天地里感到一種久違的自由。 在伯府,當時初來乍到,明朗便遭到哄笑,笑她鄉(xiāng)音鄉(xiāng)土,笑她穿衣打扮。她漸漸變得安靜,沉默寡言,有外人時,能不開口則不開口,唯有夜半人靜或私下無人時,方與安嬤嬤偶偶私語。 在那小院里住著時,即便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身邊并無旁人,明朗卻時時有種被人窺視之感,仿佛有人躲在暗處,隨時窺伺她與嬤嬤一舉一動,預備抓她錯處。 在這里,那種感覺不復存在。 盡管活動范圍十分狹隘,但無人監(jiān)管,又無旁人——雖有一人,卻可視同無人,令她倍覺自在。 小雪下了一日一夜,覆蓋住枝頭與磚瓦,天地間一片潔白。 明朗站在半開的窗前,看了會兒雪,復又回到桌前,趴著發(fā)呆。過一會兒,又起身,背著手在房中走來走去,來來回回,口中默默計數(shù),從書房到浴房多少步,從房門到最里墻壁處多少步。 她終究小孩心性,又曾靈動活潑,如此枯坐,難免覺得無聊。 在伯府時也十分無聊,但終究有安嬤嬤陪在身邊,說說話,還可到院子里轉轉。 明朗背著手,晃晃悠悠的晃到那床前。遲疑片刻,伸手撩起床帳,探頭看容翡。 今日不若昨日陰暗,天光大亮,明亮光線下,他依舊好看。 只是看上去似乎臉色更加蒼白。緊閉的雙唇毫無血色,隱隱發(fā)白。 他真的要死了嗎? 明朗怔怔看著,這一刻,驀然真切認識到這是一條貨真價實的生命。他還如此年輕,就要這么死掉了嗎? 明朗年紀小,如今處境算艱難,卻依舊對未來含著憧憬,想吃遍天下美食,去祖母說過的名流山川看一看,還要見一見西域之地迥然的風俗人情……他這么年輕,想必亦有許多未竟之事。 明朗又想起容夫人,短短一面,卻讓明朗感到親切,容夫人柔軟的手掌,溫和而憔悴的雙眸,都讓明朗想起祖母。 容翡活下來,固然更有利于明朗,但即便沒有這一點,明朗此時此刻,亦從心底里,希望容翡能醒來。 我能為你們做什么呢? 容翡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下泛著淺淺的青色,呼吸若有似無,幾乎不能察,仿佛一尊沉睡不醒的雕像。 他能聽到我說話嗎? 明朗呆呆看著容翡,忽然想到自己昏睡時的那些時日。 那時她也如容翡一樣,陷入昏睡,看似人事不知,但實則,卻能感知到外界。她聽見大夫來了又走,房中腳步來來去去,聽見嘆息,哭泣。 聽見有人說:“沒救了,讓她去吧,何必浪費錢財?!?/br> 聽見祖母道:“她一定會醒,一定會活過來!誰也別想奪走她?!?/br> 祖母日夜在她耳邊不時呼喚她:“郎兒,我的郎兒,回家了。” 在那沉睡的黑暗世界里,她如同一座孤島,孤立無援,時時即將被黑色大海湮沒,每一回,都是祖母的聲音將她拉住,終于重回大地,重見光明。 明朗立在床畔,容翡的胳膊露在被面上,她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他的手指自然彎曲,指節(jié)白皙而修長,卻軟弱無力,略略冰涼。 “……喂……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明朗小小聲說道,繼而緊張的盯著容翡面容。 “……嗯,我陪你說話好嗎?” “那個,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br> “你好呀?!?/br> “你叫容翡是嗎?” “不知道你的字,先叫你容翡哥哥好不好?” 容翡一動不動,仿佛在傾聽。 明朗漸漸膽大起來,越來越自如,站著頗累,索性坐到地毯上,雙臂架在床側,一手撐著下巴,絮絮而語。 “我是你的沖喜娘子,為你而來的。” “……嗯,我也曾大病過,活下來了。他們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應是有福的,嗯,雖然現(xiàn)在還有點病歪歪,但運道一向不錯……” “好運分你一半。你會好起來的,對嗎?” 說的渴了,明朗便去喝點水,吃些糕點,回來繼續(xù)。午食過后,小憩一陣,又爬起來,伏到床前。 原來不停說話亦是件不容易事,大半日下來,明朗簡直口干舌燥,這還是小事,還須的思量說話內容。 明朗絞盡腦汁,努力不冷場,不停歇。 “你餓嗎?渴不渴?想不想吃東西,喝水?哦,他們剛剛給你喂過參湯了。參湯是好東西……” “我今日也吃了好東西……你猜猜是什么?” “……猜不到吧。告訴你吧,是……” “味道尚可,但羊rou不夠爛,稍差一點火候……” “悄悄告訴你,我能做的更好吃喲?!?/br> “不信?你起來我做給你吃吃看便知了?!?/br> “騙你是小狗……” “今日又下雪了,外面全白了。” “你喜歡雪嗎?會堆雪人嗎?” 傍晚時分,侍女進來點燈,看見明朗趴伏在床前,不禁十分詫異。明朗見有人來,立刻坐直身體,緊閉雙唇。 這一日嘴巴絮絮不停語,竟十分疲累。明朗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 侍女輕聲道:“姑娘倦了?今日變天,恐有大雨,姑娘便早些睡吧。” 變天了? 外頭不知何時,雪停了,忽然烏云滾滾,暮色沉沉,天地一片昏暗,隱隱挾著一股風雨欲來風滿樓的雷霆之勢。 侍女走后,明朗去窗前看了會兒天,自言自語:“該不會打雷吧。” “我最怕打雷……嬤嬤……嬤嬤不在……” “容翡哥哥,你怕不怕?” “……你若怕,我,我,我保護你……” “……不……不行,我恐怕保護不了你,我怕……” “容翡哥哥,你快醒來,好不好?” 明朗憂心忡忡,卻終究累了,燭火搖曳,蠟燭燒了半截,明朗腦袋一點一點,慢慢垂下去,身體徹底伏倒,趴著睡著了。 她一只手無意識搭在被面上,指尖與容翡手指輕觸。 容翡的手指忽然輕輕一顫。 第6章 . 蘇醒 鬼啊 彌天大霧,目不能視,天與地仿若連在一起,一片混沌。 濃霧之中,容翡身在半空,他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唇薄如鋒,雙目緊閉,如一牽線木偶,由人牽著四肢,緩緩向前飄蕩,前方是無盡的白霧與黑暗。 四周萬籟俱寂,一片寂靜,容翡眼皮微顫,還殘存著些許意識。 忽然之間,天際隱隱約約傳來人聲,時近時遠,由淡轉濃,依稀可聞。 “我叫……是……沖喜……” “你……吃……我……吃……” 容翡已沉睡許久,眉頭深蹙,帶著被人吵醒的煩躁。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擾我清凈。 待我醒來,定要割了此人舌頭。 那聲音卻無停下之意,反而越來越近。 “……容翡哥哥,你……好起來……” 容翡陡然一震,眼皮急劇顫動,腦中如被重錘,剎那間記起自己是誰,以及發(fā)生何事。 前些時日,容翡外出公干,返程途中,突降暴雨,容翡于路邊茶館避雨,喝了一盞茶,雨停便走?;貋砗螽斖肀闵眢w不適,起初只以為是傷寒,誰知半個時辰后,卻突陷昏迷,臥床不起。 昏睡之初,容翡神智清醒,身邊何人來往,眾人交談,俱都一清二楚。然則隨著時日推移,那些聲音卻漸漸變的遙遠,他的神智逐漸趨向模糊。忽一日,他被移至僻院,眾人回避,所有聲音遠去,他若置身一片墳地,萬物無聲。 在這寂靜之中,容翡思緒愈發(fā)混沌,逐漸沉淪。 他已心中有數(shù),奈何眼不能睜,口不能言,只能不由自主的一日比一日“病重”。 想他自幼天賦過人,克己自律,年紀輕輕便身居要職,萬事似皆在掌控之中,終究百密一疏,竟要如此不明不白死在床榻,當真諷刺。 容翡奮力控制軀體,然則手腳如被下了筋骨散,綿軟無力,一日一日,終究難抵藥物侵蝕,意識消散,陷入昏睡。 那濃霧之后,仿佛有一個漩渦,帶著他,緩緩滑向那無邊黑暗世界里。 驟然間響起的這道聲音,卻仿佛一道日光,穿透這迷霧,照在他所剩不多清明的神智之上。 容翡倏然意識到什么,奮力瞿住這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