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隨著年紀(jì)越長就越來越糊涂，總會記不住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反倒是年代久遠(yuǎn)的回憶，像是扎了根一般，在腦海里恣意生長，清晰到看得清每一絲紋路。

    前幾日柒家祖宅遞來了帖子，說是邀我去參加家宴。我挺納悶的，現(xiàn)如今柒家就剩我和柒夜了，柒夜還未成家獨(dú)身一人，而介于早些年柒家家風(fēng)比較彪悍，那些旁門遠(yuǎn)親基本都不敢往柒家沾邊，家里的規(guī)矩又?jǐn)[在那，總不能家丁丫鬟什么的都湊湊齊一起同桌而坐吧。我倒是不介意，不過以柒夜有事沒事都喜歡端著擺架子的習(xí)慣，怕是不太可能吧。算來算去就只會是我和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怎么想都覺得這個家宴著實(shí)是別扭。

    我委婉的打發(fā)了送帖子的人，旁敲側(cè)擊的告訴他我氣還沒消，估摸著見了柒夜還是會照打不誤，小廝聽了之后溜得飛快，生怕我的怒火殃及了池里的小蝦小蟹們。

    這事沒了后話，我也就默默的給忘了。直到先生的私邸被浩浩蕩蕩的圍了，柒夜帶著柒家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前來討伐我——一個沒有名分只是被先生豢養(yǎng)在身邊的外人，野心勃勃的占了柒家最重要的東西。

    我仔細(xì)回想了一番，從老宅搬過來的時候，除了之前和先生一同出去游歷時帶回來的那些小玩物，就只帶了在家時他常穿的那套居家常服，我平日里對穿戴沒什么講究，大多時候素面朝天披頭散發(fā)，從小到大都這樣，先生慣的，他人也插不上什么閑話，由此也沒落得幾樣值得了錢的首飾衣物。盤算來盤算去，還真沒什么重要的東西能當(dāng)?shù)蒙线@柒家最重?；仡^一想，估么著是這小子氣不過我打了他這件事，趁著先生不在，打算舊賬新賬一起跟我算。

    先生手下有拿捏主意管事兒的人物，叫莫小雨，算是除了我以外跟在先生身邊最久的人了，不對，應(yīng)該說我是除了他以外跟在先生身邊最早的人。平日里性子比先生還要悶，不太說話，總是非常安靜的站在十步遠(yuǎn)的地方候著。偶爾先生有事情要辦，他就會消失上一段時間。這些年先生已經(jīng)不大管外面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事了，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小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外面跑，有時候一消失就是大半年，也是夠辛苦的。

    先生信他，我就信他。下葬那天我差點(diǎn)把柒夜打廢，也是他第一個沖出來拉開了我們，并且迅速的處理了我搬出祖宅的事情。前前后后柒家也沒人敢sao擾到我這邊來，要不是這次他去請先生的師侄來給我看病，那封邀我去家宴的帖子也斷然遞不到我面前來。

    自先生離開后，我終日昏昏沉沉不得醒，總想著趕緊入夢，就能多和先生待一些時間。時間久了，就不太分得清到底是在做夢還是清醒著。有的時候夢的是和先生出游時的趣事，有的時候是剛?cè)敫畷r跟著宅子里的人學(xué)講話，有的時候是先生獨(dú)自出了遠(yuǎn)門，我在門檻前溜達(dá)，踮起腳朝著他去的方向盼。

    我就絮絮叨叨的問小雨，先生這是去了幾日了？上回說是什么時候回來著？

    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小雨這么的性子也被我磨急了，這才有了去靈山請先生的師侄來給我瞧病的事。

    于是在這么一個特別的空檔里，柒夜圍了先生的私宅，興師動眾的說要清理我這個門戶。

    先生身邊的人本不多，除了我和小雨，還有兩個少年，一個自打我進(jìn)府就沒見過幾面，卻是先生的貼身護(hù)衛(wèi)，名喚夜辰，平日里藏在暗處，若我和先生遇險，便會出現(xiàn)來應(yīng)對，不過這些年來先生也沒給過他這個機(jī)會。

    還有個少年剛剛成年不久，大概還是襁褓大的時候就被府里的管家收養(yǎng)來的，白白凈凈長的甚至漂亮，管家和先生討了個名字，叫白染，大概是希望這孩子出淤泥而不染。他從懂事起就跟在我身邊，沒怎么跟著先生他們歷練過，單純善良的不像是柒家出來的人，平日里總是一副陽光明媚的樣子，讓人看著好生嫉妒。我們常常叫他小白，每次一喚小白，他會綿長的應(yīng)一聲，蹦跶著竄到你面前來。

    先生離開以后，他跪在我門外哭了一整夜，最后是被小雨敲暈了拖回去歇著的。一直到今日，他還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喚他時也沒了以前歡快的應(yīng)答，只是默默飄到我面前來，領(lǐng)了命，又去默默的做事，看著沒有一點(diǎn)生機(jī)。我深知他視先生為父親般的存在，本想打起精神來安慰他幾句，可終日渾渾噩噩處在夢境中的我，又能拿什么來安慰別人呢。

    此時的小白正攔在大門口，試圖阻擋柒夜一行人，無奈他們?nèi)硕鄤荼?，小白阻擋不過，又不能真拿柒家的現(xiàn)主怎么著，恨恨然看著他們進(jìn)了宅子。我難得的清醒，上了妝梳了頭，換了端莊的衣服，一副當(dāng)家主母的姿態(tài)坐在堂屋里看著他們進(jìn)來。

    不論如何，氣勢不能輸。

    柒夜走在最前面，一身黑色長衫繡著大面積的燙金色蓮花，頭發(fā)梳得比我還精致，整個表情趾高氣昂目無一切，雖有著和先生叁分相似的皮囊，卻沒有柒家主人該有的絲毫風(fēng)采。想當(dāng)年初見大哥時，器宇軒昂不怒自威，我嚇到連頭都不敢多抬。先生年少時也是盛名在外威震八方，雖然我跟著先生時先生已經(jīng)開始從醫(yī)，性情溫和從未和人紅過眼，但他一個眼神過來，我也是要敲上半天心鼓的。

    唉，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先生要是看到此番場景，怕是要感嘆這些年的悉心教導(dǎo)都喂了隔壁旺財了吧。

    柒夜將人留在了門外，獨(dú)自進(jìn)了堂屋。難得收了一臉的張揚(yáng)，認(rèn)真的看著我說道：“小嬸嬸，今天，怕是我最后一次這么稱呼你了?！?/br>
    他這話一出口，我便知道他要說什么了，雖然清楚，但陣陣鈍痛還是直擊心臟，

    我不由閉上了眼，自欺欺人的認(rèn)為能將他即將出口的話擋在耳外。

    “你若還是當(dāng)初跟在二叔身邊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我倒也不至于趕你走，于情于理，你是二叔捧在心尖上的人，沒人會去招惹你。只可惜，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二叔因何而死，現(xiàn)下你的身份，還能留在柒家，就是我柒夜對不起列祖列宗流過的血了。”

    柒夜的表情有些猙獰，又有些難以言表的復(fù)雜，瞳孔也慢慢變成了紅色：“二叔疼你，愿意和你伴著凡人的身份過日子，這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你清楚，我們都不是普通凡人，就算是二叔給了你柒苓歌這個身份，你也擺脫不了和軒轅的這層關(guān)系，而我柒家，我魔族，斷然是不可以和軒轅的人有任何瓜葛。更何況，二叔是為了護(hù)你，死在了軒轅的手里！”

    我想抬起手捂住耳朵，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半點(diǎn)力氣。心里像是扯開了個口子，有東西不停地向下拉扯，扯進(jìn)去的是這些時日昏昏沉沉的夢境，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關(guān)于我和先生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

    “念在你和二叔夫妻一場，我不為難你，讓你體面的離開柒家。但是，不允許你帶走柒家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和二叔有關(guān)的東西。我會派人把你安全送回軒轅，從此以后，你我再見面，就是仇人?！逼庖挂蛔忠活D，字字誅心，我有些恍惚，第一反應(yīng)便是那件掛在我床頭的素青色長衫，先生在家時常穿他，那上面還有先生的味道，能讓我安然入夢的味道。

    “好，我走……”對，他說的一直都很對，我不配姓柒。任憑我平日里再裝糊涂，也抵不過他眼底此刻深深地恨意?！白屛以倏匆谎圻@里，我就走，不帶任何東西離開?！?/br>
    柒夜沒說話，背過了身去，我當(dāng)他是默許了，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的人見我出來，停下了唧唧喳喳的討論一臉警覺地看著我，我沒搭理他們，抬頭看了看天空。

    魔族的天，一直都是灰色的。因?yàn)樘焱ゲ辉试S陽光照向這片大地，所以這里的人，大多都沒見過外面湛藍(lán)色的天空，和柔軟的像是棉花一般的云朵。先生剛帶我回來時，怕我不習(xí)慣，揮手造了一片假的天空給我。而此時先生已經(jīng)不在了，再抬頭還是灰蒙蒙的天，沒有一絲希望的模樣。

    院子里是我們親手種的桃樹，只可惜種了很多年都沒開過花結(jié)過果，先生說我若喜歡，就帶我去靈山，那里漫山遍野的桃樹，每年春天粉嫩一片望不到盡頭，秋天的時候滿樹的桃果又大又甜，比天宮蟠桃園里的好吃多了。只可惜我們一直沒去成過。

    我回了臥房，床頭掛著的長衫衣袖正隨著風(fēng)輕輕的擺，突然覺的像是在跟我告別一般。我不太喜歡這種情緒牽動著自己，搖搖頭強(qiáng)迫自己回復(fù)往日的閑散心態(tài)，衣袖卻搖的更厲害了。

    實(shí)在無奈，我上前去抱住長衫，仿佛是抱著先生一般。

    “先生，阿月得走了?！?/br>
    柒夜送我走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他們以為我被柒夜強(qiáng)行接去了祖宅，小白火急火燎的想跟著，卻被柒夜的人困在了宅子里。我倒是走的清凈，至少不需要準(zhǔn)備道別的話，我也著實(shí)不太會和人道別。

    冥河渡口，柒夜送我最后一程?！斑^了這條河，你就和柒家不再有任何瓜葛了。我們總會有再見的一天，到那時，我是魔族的王，你是魔族的敵人，我不會再放過你。”

    他的眼睛是赤紅色的，沒有一絲溫度，我恍惚中回憶，先生從未在我面前紅過眼，不知道他的雙眼泛起赤紅，是不是也似這般沒有感情。

    我沒說話，轉(zhuǎn)身上了渡船，依舊是不會道別，即使是個心心念想弄死我的人，我也狠不下心來說重話，畢竟我也姓柒，畢竟這么多年來，姓柒的都是我的家人。

    冥河很寬，卻是一潭死水沒有一絲波瀾。渡船掛著一盞燈，搖搖晃晃的朝著看不清的對岸劃去，我迷迷糊糊墜入了夢里，回到了第一次見先生的地方，我沒想到的是，那是我最后一次夢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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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是柒説，另一個角度的故事切入，就怕大家會看混亂了，所以特地來提醒一下，前期大家可以把柒説和柒生分開來看，并不影響劇情發(fā)展，只是時間線岔開而已，我會把這章大章節(jié)的柒説更新完后再接著更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