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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哀江南在線閱讀 - 第4頁

第4頁

    藤權介心里突突跳動,為這種想法萬分震驚。較兄長而言,他固然不夠親近父親,也絕非就是要他非死不可的怨恨。于父于母,不論作出怎樣的決斷,至今以來都沒有絲毫的埋怨??傻饺缃瘢麑τ诟赣H死亡的希冀是無關德本教生的孝之始的。這份希冀與身體發(fā)膚并無沖突與聯系,不同之處在于在此境地的父親并不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

    這一種驚人的想法出于對金鯉的憐惜,便要時常打破規(guī)矩地回想。久而久之,藤權介那一個父死的愿望,便也逐漸泰然地演化成,若僅僅無視父親的禁令去探視金鯉,有何不可為的。為什么不早這樣?

    那片幽深的水仙花田,不可名狀的通天香樟,并非原本幽深又不可名狀。只是在父親的禁止之下,才強生出一種不近人情的神秘。而它們于藤權介而言,應是唾手可得之物。這想法一旦萌生,更像沸騰撲水的銅釜,看釜之人苦于手邊沒有物什將其包裹提起,徒手去拿只會燙傷自身,一時便沒有止沸的余地。

    在一個皓月當空的晚上,從東對殿的格子窗里,爬出來一名衣著單薄的男性,因未行元服,烏發(fā)與垂髫一起,落葉似的披在背上。年少的藤權介在無數個月夜里,幻想著這次旅行。

    如果在半途上被巡邏的家役或是宗族捉住了,領到父親面前,該是受什么樣的懲罰?自己那位靜美識趣的母親,是在障子后面先皺眉再嘆息,還是率先嘆息?會為他求情,還是請求父親更嚴厲的處置?又或者,既沒有在來途被抓住,也沒有在去途被抓住,而那兩尾金鯉中的一尾死了,或是兩條都死去了,這一份失落的心境又要到何處去訴說?這些其間可能的結果,自己一樣也猜想不清。于是月夜下年少的心,血脈噴張地顫抖著,奔涌著,不覺間,蒙上月色的水仙花田便猝然顯在眼前了。

    這里既無巡邏的家役,也無死亡的金鯉。藤權介匍匐在水仙花田的外面,有一簇的梔子花默然在此開放。無論是那些水仙、樟花、鏡池還是金鯉,都太過美艷而不若人境。便把端然于此的梔子,成就為無人愛憐的孤芳。這株孤芳于此情此境,以迷離的香味向藤權介泄憤。縱使藤權介的身心與一雙眼睛,都在水仙花田上。

    水仙花田里有細碎的蟲鳴。那夜風帶動水仙葉搖擺,無風的時候,輪到花朵輕顫。在輕風與蟲鳴都寧靜下來的一瞬,藤權介聽到了類似女人的聲音。那女人也帶著細碎的微鳴,若秋蟲一般,在水仙里顫動著翅膀般的赤紅張袴。戰(zhàn)栗不止的張袴上,交疊著云紋的黑色縫腋袍亦或是直衣。

    藤權介隱約的,知道這二者是為何人。心里不知帶著何種情緒,或許是恐懼的,將自己藏在那一株梔子里。梔子的芬芳與難以分辨的喘氣,也奇怪得像“重病”、“金鯉”兩個毫不相干的事物一般,劃上了等號。他這樣一動不動地,陷入到渾身是白點的金鯉在墨水中搖曳的夢境。

    那尾金鯉本沉在池底靜候長眠,可水上的喧鬧吸引著它浮至鏡面,一張一合的圓嘴與擺動的尾鰭在鏡面上帶出一圈圈的漣漪。那尾金鯉扭身一游,忽然從腮里長出女人的胳膊,花菖蒲似的尾巴也分作兩股,變成女人的大腿。這個渾身白點的女人,擁有與金鯉如出一轍的雪色皮膚,又像高潔的瓷器,在金輝之下,使墨水一般的池塘熠熠生輝??墒前c日復一日長滿了女人的全身,女人的面容失卻了生氣,烏檀色的眼珠不可抑制地往上眼瞼翻去。在等待女子死去的片刻,他聽到父親的聲音說道,“可以了?!?/br>
    本該回應父親的女聲沒有回答,水仙田里送來一陣衣物的窸窣,又過了一小會兒,父親的聲音又傳到耳里,“還沒好么?”這一回,女子依舊沒有回答,只不過在片刻后,隨著腳步聲的遠去,水仙花田終于不再無風而動。

    藤權介從梔子花叢里走出來,因雙腿麻痹,走向鏡池的過程格外焦心。每移一步,便挨受一次折磨,那是金鯉對他不忠的懲罰么?在水仙花田的面前,他模仿著寵幸那女人的父親,正面朝下地趴在地里。不待去看鏡池的金鯉,竟腦袋一沉地,就快要睡去了。

    可這樣子做,心里又不可寬恕自己。便把手指扣在泥中,掙扎地想要從原地爬起。偏偏這一個地方,既不寒涼,也不潮濕,像遙遠回憶里母親不經意的懷抱。藤權介抵抗不過這種睡意,愈發(fā)的神志不清。

    這一時候,太陽已從東山的清水寺上生出一點端倪了,原本漆黑的天幕,染上了鮮艷的紺紅。于水仙花田上的西對殿上,發(fā)出“咯噔”的動靜。像一支荊條打在裸露的脊背上,藤權介猝然驚醒了。

    他從水仙花田上爬起,借著朝陽才發(fā)覺滿是泥濘的足袋下,水仙花田的中央多出一塊滿是殘破花葉的空地。他的眼珠挪到鏡池上方,那里只有一潭沉寂的黑水。配上這樣雜亂缺憾的花田,決不能稱之為美麗。

    藤權介遲疑了一會兒,從花田里收回雙足。這個時候,西之對里的聲響愈加的明顯,起先是“咯噔”,“哐當”這一類人為的響動。接下來的,卻是屬于人類的嗓音,說是人類,卻較人類更類似樂器。那嗓音不知為何,天生帶著憂傷的色彩,篳篥一樣地發(fā)散在這壺庭的上方,聽不清也道不明。

    藤權介把目光投到對殿的上面,那里的格子窗卸去了一半,呈現打開的狀態(tài),吊著格子窗的繩索業(yè)經染上了枯黃,像頑固的樹根生在那里一般。他見到哥哥的身影,清楚地顯在格子窗的里面,一點也沒有金鯉的羞澀與含蓄,那樣輕而易舉地出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