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鯉真的如他所愿地死去。愿望得以實現(xiàn)的時候，哪一部分出了差錯。說來也奇怪，水仙花不過被移除了幾天，有時注視著這片林子，卻覺得好像這里的風(fēng)景從來都是這樣。水仙花尚在的時日的景色，很難記起是什么樣子。

    藤權(quán)介穿過楓樹林，遠遠看到鏡湖的水光溢到白砂的地上，有什么東西也在那里與他回望。藤權(quán)介莫名急躁地踱步兩下地過去，白色的陰影更靠近了，水里一雙灰黑的眼睛，幽靈一樣凝望著他。裂成三瓣的背鰭緣何這樣熟悉，藤權(quán)介的腦海里有了一些印象。

    連同側(cè)浮在水面上的身體一起來看，令人聯(lián)想到其他白色的死物。白色的絹衣，好像差一些剛強。白色的瓷器，又太過生硬。藤權(quán)介心想，若用這樣的鱗片比擬藤中納言那枚精致的面具，各個方面都覺得恰到好處。三瓣的背鰭正好貼合在嘴唇的位置上，與正中的唇紋嚴絲合縫地交融在一起。

    事到如今，藤權(quán)介不敢去看哥哥戴上面具的臉了。

    鴨川上空的雨絲變得像鐵錐，驟然猛烈地拍打在彼此的頭頂，要挾似的強迫藤權(quán)介頷首看到地上去。

    哥哥的聲音偏偏近得像在耳旁說，“我說起話來，也真是荒唐。明知道過去的事情永遠不會過去……總以為時間長久了，像受傷地方的疤痕會自然的淡去，屬于我的傷痕也應(yīng)要淡去?！?/br>
    可鴨川神官置若罔聞，語氣較方才那有情感的枯枝斷裂，這時候竟顯得官方起來，像個檢非違使辦案似的詢問，“這個面具，一直戴在臉上么？”

    很長時間也沒有回答。鴨川神官開始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按你的秉性，睡覺時也不摘下來罷?！?/br>
    四下里只有清晰的雨聲。藤權(quán)介的臉上漸漸現(xiàn)出輕蔑的神情。他想象著當時令恢復(fù)升殿的哥哥情緒失控的罪魁禍首的嘴臉。別人的傷口正疼，卻盡情憑著自己的喜好地去揭開，再自行其是之人也不會作出這種旁若無人的行徑。

    鴨川神官似乎說到了興頭，“吃飯喝水的時候要怎么辦？仍然僵持著戴那面具么？趁私下無人的時候，揭開來吃一點罷。可那面具戴得久了，呼吸也不會順暢?！边^了一會兒，料定藤中納言不會參與這個話題，又換了一種糾纏，“是什么時候起變成了這幅模樣?！?/br>
    藤權(quán)介臉頰guntang，心里驀地涌上羞恥的感覺。他將御劍收回到系在腰上的劍鞘，身體往反的方向一別，招呼兩個隨從準備離開。突然間，哥哥的聲音卻擦著項背送至耳旁：

    “很久以前就在想，要是當時死了就好了?！?/br>
    分明很輕松的語氣，輕飄飄的一句話。萬物卻為此停下來了。除了麻木不仁的滂沱大雨，世界好像死了一樣。

    “為什么活下來了呢。為什么傷疤在身上，總有一天也會淡去？心里便還有一種希望。好像一覺起來都會恢復(fù)原樣。那種不愿再想起來的事就像做夢一般，都是虛假世界里發(fā)生的故事。盡管近在眼前，卻與我無關(guān)。因為我本不該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删驮趧偛胚€看到自己的臉……”

    說到這里，一言不發(fā)了。鴨川神官問，“受傷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柔美的篳篥一改剛才的哀傷，乍然變成一根龍笛般地尖叫著，“她真的如你所料么？容顏身姿都超乎尋常的完美，可這世上必然不會擁有完美。那個女人的精神還是性格，是存在著缺陷的罷。就在剛才還說，會不會因為我的臉而離開我的身邊。到頭來對我而言，多好的女人依舊沒有任何區(qū)別……”

    哥哥的聲音漸漸的飄遠，到末尾幾個字處，在說什么也無法聽見，徒留下雨的聲音在四方蔓延。藤權(quán)介無法做到離開之時注目著神社遠去。神官也好哥哥也罷，那種陷入狂亂的痛苦之聲令他四肢百骸感到透骨的嚴寒。究其原因，說那話的人絕不是哥哥。他所了解的哥哥，或是記憶中的哥哥，與神社中的藤中納言是截然相反，互相獨立的兩人。

    因為表現(xiàn)出不喜歡母親所贈予鞠球的花色的樣子。曾經(jīng)的哥哥拿出自己的那一個，來到藤權(quán)介的住處妄圖進行一場悄無聲息的置換。誰諒那種置換的行為看似與偷竊相差無幾，原本在屏風(fēng)后面窺視的藤權(quán)介嚎啕大哭。

    藤中納言愕然緊接手忙腳亂，兩個鞠球一時都畢恭畢敬放到藤權(quán)介的面前。藤權(quán)介卻覺得，這是母親固執(zhí)己見的懲罰得到了他人的接手。哥哥如祓除時被誦讀的祝詞般的溫柔聲音就是對他的蠱惑：

    “看你好像不喜歡這個鞠球的樣子，時不時地看著我的。我倒覺得正融的也非常好看?！?/br>
    哥哥故意拿走無人喜歡的蔥色，將唯一以唐紅與金黃融合在一起的蕾菊色般的鞠球留給藤權(quán)介?？衫倬丈蚶锷酱瞪芰钐贆?quán)介想到母親。淡橘色的燈光照耀在鞠球鍍了絲線的表面，鞠球好像忍受痛苦般的沉靜。

    這一個與那一個，哪一個的顏色藤權(quán)介都不喜歡。母親所拿出來的鞠球，是她特意挑選的成果，精心地排除所有討好藤權(quán)介的可能。即便如此，母親依然教哥哥先做選擇。面對這種揶揄，不論哥哥選擇哪種顏色，結(jié)果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鞠球不屬于自己。哥哥將他的與自己的對調(diào)，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

    實際上的哥哥卻洞悉藤權(quán)介內(nèi)心的所想，將所有的鞠球都放在藤權(quán)介的面前，說，“倘若都不喜歡，就說一個喜歡的樣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