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大納言把那具身體拖進(jìn)佛堂里面，又跑到外面去，拔了一些芒草野草，回來蓋在他的身上。這才回到小野宮去。

    一直在尋找藤大納言的若君，吃驚極了，見他滿身塵土的樣子，問道，“您又去做了什么呢？”也沒有得到回答。又聞到一股帶著潮氣的青草味，便也不知道不方便問話了，只是侍候著主人換衣服，又說，“您不在的時候，那位九條殿的大人非常情急地派人來尋找過您。說了您不在家里，還是寫了信過來，現(xiàn)在就把那封信拿到您面前?！?/br>
    藤大納言說，“信就不用再看了。我也有事要找他。哥哥回來了嗎？”

    依然是“沒有”的答復(fù)。便還是帶著若君這個隨從，往九條殿去拜訪。

    叔叔果然是一副強(qiáng)忍怒火的模樣，看起來比上一回還要生氣。開門見山地說，“還有什么哄女人的伎倆，盡管在我這里顯出來吧。”

    藤大納言也就拿出夜里穿過的那套臟衣服，攤在地上給叔叔過目，又一邊說，“我這個人，也不喜歡說什么漂亮話。因為我本來就討厭滿口謊言的男人吧?？晌业母赣H也是那樣的人。昨天晚上，我就已經(jīng)知道哥哥的秘密了。使用禁術(shù)的證據(jù)，勞我花時間找一下吧?！边@樣說著，還把自己指縫里的泥巴展示出來。

    叔叔沉默了一會兒，“我給你說個事情吧。是關(guān)于你父親的。”

    藤大納言故作興致勃勃的樣子，叔叔接著開始敘說，“以前我們兩個人，一起追求著宇多內(nèi)親王。他比我年紀(jì)大，已經(jīng)與大伴的小姐結(jié)為夫妻了?？筛绺缯J(rèn)為，那仍是不夠的，人臣的女子怎么能夠跟他般配？這個家伙，真是令人生氣。可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你母親傾心的人是我。滿口虛假的家國大義，唐詩漢賦向來為他鄙夷。自以為高人一等，卻拿不出真才實學(xué)，有誰會喜歡這種人？真不幸！我現(xiàn)在想來，還是覺得非常不幸！那種人為什么會是我的哥哥呢？因此他為你母親送去的情書，一封也沒有得到回復(fù)。如此，他絕不甘心，對吧？他就是那樣的人。不惜花重金搜集來長于戀歌的歌人，日以繼夜地替他代寫情詩。那種歌我光看一眼就知道，他絕對是寫不出來的。我覺得你母親也一定是知道的。可你母親是個很善良的人，明明心里很清楚那種把戲，還是答應(yīng)與他相見了?！闭f道這里，叔叔的臉漲得通紅，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握成了拳頭。

    “兩個人見面之后，我的哥哥更對她糾纏不放著。有一天，那個時候你的父親還住在一條的京極殿中，皇帝與宇多內(nèi)親王都去了那里。因為春日祭在不日后就要舉辦，大家一同約定來到京極殿游戲作樂。那次宴會開始，我就有種不安的感覺，現(xiàn)在想來，那都是宿緣作祟吧。大家都爛醉如泥的時候，我哥哥跑進(jìn)了你母親的房間，將你母親jian污了。生下你的哥哥之后，你的父親將她迎到了京極殿里?？赡愕哪赣H并不肯去。我哥哥的厚顏無恥，實在是前無古人。他將你母親的一處私宅拿出來修繕，因為與我鬧得不可開交，便正大光明地住到了那里?！?/br>
    “您恨我父親嗎？”

    叔叔竟然笑了，“我恨你的哥哥?！?/br>
    “為什么？”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恨他。永遠(yuǎn)都恨?！?/br>
    恨死你了。

    這是最甜蜜的情話?？v使面對父親，藤大納言也無法說出口來。“恨你一輩子”，比“愛你一輩子”還要情意纏綿。常人的愛就像火葬時的煙云那樣容易消散，恨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

    當(dāng)作發(fā)泄，信口許諾，卻也沒有于此話相應(yīng)的擔(dān)當(dāng)。父親的陰魂永遠(yuǎn)在那誓言里糾纏不清，自己會比現(xiàn)在還要不幸。

    晚上再到那佛堂去時，途中遇上了哥哥的車子。這時，藤大納言的心情反而趨于平靜，只是吩咐若君跟著哥哥。

    哥哥車子一路向南，遠(yuǎn)遠(yuǎn)看見羅城門的時候，車子掉了個頭，又接著往西邊沿著京城無形的墻壁持續(xù)地走。

    那路途越是詭異的遼遠(yuǎn)，越教藤大納言的心里害怕，衣服的下擺不覺緊緊抓在手里，汗流出來許多。還以為他又要到佛堂里去，可是不然，到了某個地方，哥哥的車子又再度掉頭，一直往北邊走。除了車子碾壓地面的動靜，四處傳來砧聲。路的兩旁，經(jīng)常有貓狗游蕩，與左京不同，看了車子并不知道要躲。駕車人不仔細(xì)，就很容易軋到它們。

    前面突然送來狗的求饒，紫色的車子因此停下。哥哥的車夫興許軋到狗了，過了一會兒，車子才繼續(xù)往前駛。

    不到西市的地方雜草叢生，尤為破敗，詢問趕車的隨身，也不知道是哪一條路。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到處散落著一些茅草搭頂?shù)呐镂?，其中的一些，頂也沒有，光禿禿的立幾根竹竿，拿了漁網(wǎng)石子什么的搭在上面。偶爾有幾座砌墻的院落，看得出來是前朝臣子在這里的居所吧，可大門敞開著，全部都荒廢了，再遠(yuǎn)一點的地方也就看不清了。

    藤大納言命若君將車子停在前面的人看不見的拐角處，自己從車子里下來，往前探頭。哥哥的車子里，也下來一個人，根據(jù)那個身形，隱約覺得是哥哥的模樣。從衣服里穿出來一桿御刀，尤為明顯。哥哥在原地停留一會兒，大概是在環(huán)顧四周。很快，他就進(jìn)到其中一間棚屋里。

    藤大納言猶豫不定，不知道該上去還是等在這里。到底做什么才是正確的，一點也沒有主意?？墒悄慷媚莻€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橫生出跟隨的念頭。手腳也不聽使喚的，擅自往前奔走起來。耳邊生起風(fēng)，仿佛對他耳語，“快一點吧，快一點?！本尤徽娴娜缬猩裰幌伦优艿侥情g屋子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