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只是,他立在那群喜、笑、悲、怒的雪人中,顯得孤寂無邊。 …… 然后,衛(wèi)放一聲聲若洪鐘的大吼:“老師!”震得青松上積雪紛紛落,震得無邊孤寂片片碎。 俞子離蹲那手上一個錯勁,小雪人頓時身首分離,手一松,雪人的圓腦袋慢騰騰地滾到了樓淮祀的腳邊。 樓淮祀彎腰撿起腦袋,捏得又圓又結實,一邊還有因為勁大留下的幾個指印,乍一看,活似這腦袋是被一巴掌扇掉似得。 衛(wèi)放壓根不管他老師略嫌嫌削瘦的臉上滿是不悅,歡天喜地拉著樓淮祀沖俞子離揖了一禮:“老師,這是我新結交的好友,與我志趣相投,我特帶來見見老師,他姓樓,名祀……”又轉身對樓淮祀道,“樓兄,這便是我的老師……” 樓淮祀搶前一步,雙手捧著雪人腦袋上供似得深深就是一揖,抬起頭笑道:“我掐指這么一算,老師是不是姓俞?” 衛(wèi)放在旁都呆了:“這也掐得出來?樓兄學過玄學相術?” “說笑說笑,巧合罷了。”樓淮祀笑,向前幾步,小心地將雪人的腦袋按回身子上,“俞先生,您看您這掉腦袋一掌,怎么跟打仇人似得?” 俞子離攏了攏狐裘,揣著手,似笑非笑:“你姓樓?” “回俞先生,學生姓樓?!?/br> “不知是哪個樓?” 樓淮祀掀著眼皮,歪著嘴角:“學生有幸,與樓大將軍樓長危是一家?!?/br> 衛(wèi)放斜眼,暗道:樓兄這關系攀得,硬往臉上貼好幾層金。 “單名一個祀?”俞子離又問。 “家中人親近的都叫我阿祀?!睒腔挫胄Φ煤苁翘鹉?,“俞先生不嫌棄,也叫我聲一阿祀?” 俞子離嘆道:“既是身邊親近之人的近稱,我不過外人,有所不便?!?/br> 衛(wèi)放大搖其頭,道:“老師,這也太見外了,他與我兄弟相稱,也算與您沾親帶故。樓二,阿祀的,老師隨意?!?/br> 樓淮祀連連點頭:“衛(wèi)兄有理,甚是?!?/br> 俞子離輕哼一聲,看著衛(wèi)放道:“天寒地凍的,又將晚,你來,莫非是來跟我討教學問的?” 衛(wèi)放一怔,忙笑道:“雪天勝景,這不是來找老師圍爐飲酒嘛?!庇滞低道^樓淮祀,“樓兄,我們先哄老師多飲些酒,等他半醉,再引他得賭斗,你我勝算也能多上一成?!?/br> 樓淮祀忙不迭道:“衛(wèi)兄所慮極是。” 俞子離看他們交頭接耳的,略一猶疑,便輕笑:“要與我飲酒?也好!” 衛(wèi)放聽他應下,樂得暗暗直搓手,忙叫人去備好酒好菜。樓淮祀見他豪氣沖天,勢上九天,以為他是個中好手,誰知,勸人飲一杯,他自飲二杯,酒量還極差,一小壺進肚,已是面如火燒,兩眼惺忪,嘴里糊里糊涂地不知念著什么,咕咕傻樂幾聲,往案幾上一撲,醉死了過去。 樓淮祀長嘆一口氣,放下手中酒杯。他只當舅兄不可靠,卻不知這般不可靠。側側臉,端坐一邊的俞子離,神色如常,別說醉,怕是酒都沒有多喝幾滴,全讓他偷偷傾在一邊。 “你隨我來?!庇嶙与x起身吩咐道。 樓淮祀撈了一把干果,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出清書院過門有處小花園,長廊四圍,園中辟池塘堆假山移古木。俞子離止步看著池中千奇百怪的湖石,冷聲問:“你怎么在這?” 樓淮祀哼了一聲,斜倚著憑靠,怒道:“師叔好意思質問我?你這一把年紀老大不小的,跟我爹吵幾句還離家出走。等我爹逮到你,師叔你就死定了。” 俞子離清如溪水的雙眸在他身上一掃:“你爹要是知道了,定是你嘴上沒把門,跑去胡言亂語出賣了我,屆時我只管找你算賬?!?/br> 樓淮祀哈哈一笑:“常言道:死道友不死貧道!師叔,我為了自保,難保嘴上不嚴,無意中透露了什么?!闭O!看到俞子離的剎那,他便知道自己柳岸花明、絕處逢生。告?zhèn)€密,將功補過,他爹找回寶貝師弟,哪還好意思開祠堂揍他?樓淮祀越想越高興,為免笑出聲,憋得腮幫生疼,兩眼直冒淚花。 俞子離不用猜就知道他沒憋好屁,冷笑道:“你要是賣了我,我就告訴師兄,你是知情人?!?/br> 樓淮祀十分識趣,趕緊討?zhàn)垼骸皫熓?,你我何必為敵呢,這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無異自斷臂膀?!?/br> 俞子離道:“夜貓子進宅不懷好意,我看你這樣子不像是來和衛(wèi)放稱兄道弟的?!?/br> 樓淮祀俊臉上蕩漾著層層的笑,湊過來道:“師叔,你在侯府見過衛(wèi)繁沒有?她生得圓圓臉,大眼長睫,笑起來還有兩個小梨渦,可好玩了?!?/br> 俞子離別開眼:“你可知你現(xiàn)在有如一只開屏孔雀?” 樓淮祀喜道:“師叔是夸我秀彩奪目?” “一轉身就露禿毛屁/股?!庇嶙与x十分厭棄,又道,“衛(wèi)家子弟雖無出息,大都游手好閑,心中卻皆存善意,你這種禍害頭子還是快些離去,不要擾人安寧?!?/br> 樓淮祀長嘆一聲:“人心易變啊,師叔還說視我如子呢,言猶在耳,兒子就成了棄子,過河都不要我趟水,虧我逢年還要趴地上給你磕頭?!?/br> “你藏頭縮尾,小人行逕,有臉怪我偏心?”俞子離無一絲動容,舉步要走,又停了下來,笑問,“衛(wèi)放兄妹,可知你是大將軍樓長危之子?” 樓淮祀急道:“我這也是……”他正待辯解,就見俞子離唇邊暗藏著一絲冷笑,暗叫一聲糟糕,苦笑轉身。 果然,衛(wèi)繁披著斗篷帶著一個小丫環(huán),靜靜立在那。 第24章 衛(wèi)繁氣鼓鼓地瞪著樓淮祀。 她們姐妹陪著國夫人用過晚膳,衛(wèi)絮幾人因著施粥時的見聞興致都不高, 兼又辛勞一日, 國夫人心疼, 早早就打發(fā)她們回去歇息。 衛(wèi)繁卻是思緒高漲,那只小肥狗雖然狗毛被剪得東一塊西一塊的,丑陋不堪, 但極會諂媚之事,纏在衛(wèi)繁腳邊, 尾巴搖得跟風車似得, 肥圓的屁股快擰成了麻花。 衛(wèi)繁主仆被它逗得咯咯直樂, 引逗了好一會,衛(wèi)繁這才心滿意足地抱著小肥狗往熏籠上一趴, 看著簾墜上的水鳥紋, 亂七八糟地想些無邊無際、沒來沒由的事, 直想得獨自坐那發(fā)笑。 綠萼幾個被她笑得一頭霧水,自家小娘子在外小一天, 這是傻了不成。 衛(wèi)繁傻樂一會,見天早,在屋里轉了一圈, 實在無事可做, 推窗看雪停,便跑去小廚房指使廚娘炸了一碟芝麻脆酥雞皮,興興頭地要送去給俞先生就酒。 她前頭走,小肥狗后腳跟, 身太肥腿太短,活似一只球般在地上磕磕絆絆翻滾,偶爾滾懵了,還停下了來甩甩腦袋,奶吠幾聲,又搖頭晃腦地跟上來。 衛(wèi)繁回頭笑看看小肥狗,心里卻想著:她定要跟俞先生說說又好玩又有趣生得又好看的離家“小乞兒”。 誰知在外院回廊看到樓淮祀站沒站相地跟俞先生說話,她揚起一抹笑,正要過去,就見俞先生對著她使了一個眼色,然后…… 乞兒是不真,騙子卻不假。 與人交,當以誠,無仇無怨的竟跑來騙他們。衛(wèi)繁看著樓淮祀,越看越覺得此人面目可憎。若是萍水相逢,騙了就騙了,可他都和兄長稱兄道弟了,怎能如此欺瞞。衛(wèi)繁越想越傷心,眼眶都紅了。 俞子離坑了自己師侄一把,心情大為舒暢,攏著狐裘揚長而去,還笑瞇瞇地拎走了綠萼手中的提盒??粗⊥醢说澳樕喟?,再看看天睛,今晚必有明月,他晚間定要邀月共飲,慶賀一番。 樓淮祀恨得沒把后牙槽咬碎再給吞下去,看衛(wèi)繁立在那,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滿眼的戒備,腮邊別說梨渦了,嘴角都垮了。 “你可別走??!”樓淮祀軟聲哀求。他色如春花,如今春花挨了霜打,寥落枝頭,鳳眸里滿蓄內(nèi)疚,眉梢遍染無措,他從頭到腳連頭發(fā)都是滿是不得已的無辜。叫人看了實在難以對他生氣、不依不饒地計較不休。 色令智昏?。⌒l(wèi)繁悄悄移開眼,長得再好看,裝得再可憐,這人還是個騙子。輕咳一聲,硬梆梆道:“我為何要走?我還要斥問于你,還要聽你如何狡辯呢?!?/br> 樓淮祀見有回轉的余地,立馬融霜展葉,輕笑道:“我還以為你一生氣掉頭就走。你在內(nèi)院,我又不能翻進去找你,活罪也定成了死罪?!?/br> 衛(wèi)繁奇道:“生氣了為什么要走呢?做虧心事的才要遁走?!备┥肀鹦》使范翟趹牙?,“有言在先,狗是不會還你的?!?/br> “我待罪之身,哪敢有這念頭?!?/br> 衛(wèi)繁伸手摸著小肥狗毛茸茸的狗頭,仍是氣咻咻的:“我和兄長都當你受了家中爹娘的苛待,心中為你不平,誰知你竟是騙我們的,你爹既是樓大將軍,你娘豈不是長公主?你嘴里的外祖父是上皇,舅舅是圣上?”真是皇親中的皇親,國戚中的國戚,在禹京橫走、直走、豎走、倒著走都行。 “雖然不盡不實,但我爹和我娘一個二娶一個二嫁,皆非元配。我上面也確實有一個同父異母的長兄,我爹對我也確實非打即罵?!睒腔挫胄奶摰?,“他粗莽武夫,半點不懂教兒,只知重棒之下出孝子。他要是錯手打死了我,明歲,他跟我娘說不得就另生一個結實的來打?!?/br> 衛(wèi)繁險些笑出來,忽記起自己還在生氣,忙穩(wěn)住神情,也有些心虛道:“樓將軍教子頗嚴,我倒也有所耳聞?!?/br> 樓淮祀吃驚:“你長在深閨,怎會聽到這些閑言碎語的?” 衛(wèi)繁又是一聲輕咳,不自在地拿指間撫著肥狗的肚皮,移開話頭道:“這有什么稀奇的,連俞先生都說起過你?!?/br> 樓淮祀更吃驚了,他師叔為了避開他爹,躲躲藏藏地跑衛(wèi)侯府當教書先生,沒道理自現(xiàn)尾巴:“俞先生說什么?” 衛(wèi)繁道:“俞先生列了一張單子給我哥哥,又和哥哥道:你既不能建功,又無美德?lián)P名,那至少不能惹下禍端。你心直口快,在外交友,應當有些避忌,免得交友不成反結仇。京中少年人,有可交亦有不可交的,有可得罪亦有不可得罪的。那張單子上,便有你的大名?!?/br> 樓淮祀酸溜溜道:“俞先生待衛(wèi)兄真是一片赤心?!弊约旱膸熤墩f誹謗就誹謗的。 衛(wèi)繁藏起嘴邊的梨渦,一本正經(jīng)道:“俞先生說你:上皇嬌慣,圣上寵溺,太后心疼,皇后溺愛,憫王維護,說你就是老虎的嘴邊須,摸一下說不得就能惹來滅族之災,沾上一點,倒霉透頂,要是見了,離得越遠越好。” 樓淮祀鼻子快氣歪了,他師叔非但誹謗他,還連踩好幾腳:“你家俞先生擺明在騙你們?!?/br> “俞先生才不會騙人?!毙l(wèi)繁護道。 樓淮祀兩頭吃醋,整個人酸得都快冒出酸氣來,笑道:“就算不是騙人,那也是夸大其辭。一人若是惡名在外,鬼神避之,連多提一字都怕沾來晦氣。俞先生跟個闊口缸似得倒了一大筐的話,可見他對我半點也不避諱?!?/br> 衛(wèi)繁聽后不由低眸細細思索,好像確實有點道理。 綠萼在旁,覺得這姓樓的油嘴滑舌、花言巧語,忙附衛(wèi)繁耳邊:“小娘子,俞先生說的話和樓小郎君騙人是兩碼事?!彼迩搴韲?,道,“小娘子來外院好些時侯了,我們得回去了,再說了,小娘子這般和外男相對說話,于禮不合。” 樓淮祀哪里舍得放衛(wèi)繁,抖掉廊外一株樹上的積雪,翻身坐在枝丫上,半歪下身,狡慧一笑,隔著雕梁畫柱,對著廊內(nèi)的衛(wèi)繁道:“那我們這般說話?!?/br> 衛(wèi)繁掩唇頓笑,綠萼氣得直跺腳。 “衛(wèi)meimei,我欺瞞事實,不敢狡辯?!睒腔挫胝?,“我只求你不要生氣,跟先前一般可好?” 衛(wèi)繁在欄臺坐下,小肥狗趴她膝上一個翻身,露出圓圓的肚皮,討好地扭著屁股。 “反正與我無關,那是你和哥哥的事,我與你并不相熟,也犯不著生氣?!毙l(wèi)繁拿手指撥著小肥狗的趴耳朵,想讓它立起來。 樓淮祀側過頭,衛(wèi)繁背對著他坐在廊下,又罩著厚厚的斗篷,只能依稀看見兜帽的一點風毛,柔柔的飛在兩邊,幸許那些風毛,還輕拂著她甜軟的笑靨。他心下大樂,一個高興,嘴上跑馬東拉西扯地開始胡天扯地:“衛(wèi)meimei,我聽聞老國公和保國寺不睦,那……你知道不知道保國寺的白菔與眾不同?” 這一下卻是歪打正著,投了衛(wèi)繁所好,好奇問道:“怎么個與眾不同?” “白菔經(jīng)霜甜,保國寺的那塊菜地,地氣奇特,早經(jīng)霜寒。種的白菔 水甜爽脆,可媲美佳果?!睒腔挫肟邶X伶俐,說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那幫和尚有些勢力眼,專揀了個大甜脆的白菔送與寺中權貴香客,又誆騙香客有延年益壽之佳效。香客誤以為真,年年近冬就等著保國寺遣小沙彌送白菔上門。保國寺的和尚這一年到頭的,就怕有人毀了那塊菜地,等得白菔種下,又怕有人偷盜,派了武僧日夜看守,守寶貝似得守著白菔?!?/br> 衛(wèi)繁聽得興味盎然,連逗狗都忘了,還頗為遣憾道:“我小時也去過保國寺呢,只記不大清了,更不知道白菔的事?!?/br> 樓淮祀道:“經(jīng)歲已是晚冬,保國寺的白菔早已送盡,明歲,我去要一些來如何?” “好啊好啊?!毙l(wèi)繁笑應。 樓淮祀眼里嘴角都染上了笑,又道:“東集那有個瞎眼的老婆婆,最會做桂花栗子,甜香軟糯……” “瞎眼婆婆?”衛(wèi)繁忙搖頭,“哥哥說麻二家的栗子才香甜。” 樓淮祀也搖頭:“非也非也,瞎婆婆的栗子才是禹京最好的栗子,她還有手絕技,大凡有蟲蛀、癟殼或是陳年的,一經(jīng)她的手,輕輕那么一掂,便知其中異樣?!?/br> 衛(wèi)繁不禁好生佩服:“我聽俞先生說過,世間好些難事,都逃不過手熟。那瞎婆婆目不能視,卻有這般絕技,定也手熟之故?!?/br> “好些難事?”樓淮祀笑,“既是好些,必有另外。” 衛(wèi)繁幽幽嘆口氣,將手藏在小肥狗肚皮下:“俞先生說:另有些事,唯看天賦,生來與之,外力不可解?!?/br> 樓淮祀便道:“這些天縱奇才,異士能人,萬個里面也出不了幾人,不必過多理會。濁世凡人,吃吃睡睡罵罵人,才是樂事。” 衛(wèi)繁臉上一紅,低不可聞道:“如我,便是好吃?!?/br> “可見我和衛(wèi)meimei是同道中人?!睒腔挫胝T哄一般道,“京外有一座山,無名,滿山都長核桃香榛,許是山水不佳,生的核rou榛仁滿是苦味,入不了口,吃不得,全便宜了山上的‘糟糠氏’……” 衛(wèi)繁不懂,忙問:“什么是‘糟糠氏’?” 樓淮祀忍笑,倚著樹干,道:“那你叫我一聲樓哥哥?!?/br> 衛(wèi)繁一時怔愣,坐那不吭聲,綠萼先跳了起來,跑去廊外抓了一把積雪,團成一團就往樓淮祀身上丟了過去,斥道:“登徒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