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呸。”李曼啐一口, 歪歪涂得鮮紅的嘴,“你哪來得嬌妻,這風吹日曬的能嬌到哪去?我那衛(wèi)meimei才是小嬌妻呢, 聽聞樓二怕日頭曬, 說要在棲州城種樹添蔭涼, 明歲出游時曬不了人?!?/br> 梅萼清呵呵而樂, 笑道:“明歲種樹, 樹嫩苗小, 哪來的蔭涼給他們乘,多半是胡說八道?!彼土说皖^, 見一條螞蟥趴自己腿肚子那吸血, 抬起腳,摸出火折燙掉螞蟥, 指頭一彈,正要把蟲子彈掉。 一旁的小童忙攔道:“明府明府,這螞蟥給小的,小的拿去喂鵝子?!?/br> 梅萼清笑起來:“你拿什么裝回去?” 小童瞄眼食盒里的碟碗盆的, 小鼻子小眉毛一動。 李曼伸出肥厚的巴掌不客氣地拍了小童一記:“喲這小混賬子,動的歪心思,你拿老娘的碗碟裝螞蟥,老娘將你填水溝里頭去?!?/br> “洗也也是干凈,這沒毒。”小童辯解道。 李曼瞪他:“沒毒也不許裝,明兒就回書院里頭去,唉喲,你只在書院里頭老實呆著方好,再別跑回來的?!?/br> 小童扯了把干草編了一個兜子,裝了螞蟥:“我這不是想明府和夫人了,嘿嘿,我?guī)屠钕壬龉撞模嵙瞬簧巽~子。”小小嘆口氣,可惜道,“唉,這些時日沒死人,沒有棺材趕工了?!笨上倭撕眯┻M益。 李曼笑道:“倒做出癮來了,下次賺了銅子,自家收好,換成片糕做什么?!?/br> 小童溜圓的眼:“那片糕是短街一家糕餅鋪子里賣的,店家是禹京來的,做的是京里的口味,咱澤棲沒有,小的想著這是夫人家里的味,定愛吃,這才買來孝敬夫人的?!?/br> 李曼本就不大的眼睛一笑更是沒了影,嘴上卻不饒人:“我要吃還要這個小崽兒孝敬,自個兒就去買,你留著自個買點吃的玩的,打小只奔活著,都不曾玩過好玩的,吃過好吃的,緊你自己的吧。我卻是富貴窩里出身的,什么沒見過,還稀罕這片糕?” 小童笑嘻嘻的,他知道李曼刀子嘴,也不生氣,蹲田埂那摸了幾個螺,道:“說起稀罕物,知州夫人臘八要在城門口施粥呢,到時我定要去討一碗來吃。” 李曼先是笑道:“衛(wèi)家meimei雖一團孩子氣,卻是個有心的。”又立起眼睛罵小童,“好生讀書,吃什么粥。” 梅萼清夾著小魚干,吃著酒,笑道:“你哪聽來的的知州夫人要舍粥?別是以訛傳訛,趕了個白趟?!?/br> 小童道:“小人琢磨著不能夠,都傳遍了?!彼诵」泶螅移ばδ樀?,“小人想著,就算知州夫人原本不舍粥的,眼下也是騎虎難下。小人還沒吃過臘八粥呢,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一得好好嘗嘗?!?/br> 李曼斥道:“就知曉吃?!?/br> 梅萼清若有所思。 李曼立直身放眼環(huán)了一圈,不遠處搭著低矮草屋,挖出的土灶上架著一口大鍋,一個漢子趴在地上燒火,也不知熬煮得什么的,微風一送,隱隱有香氣送來,再看田地間,打著赤膊赤腳役俘正熱火朝天地挖泥填湖整地,喝聲里夾著幾聲打哨子聲,勞苦之間汗水滴入泥土。 “老梅,這些人可還老實?” 李曼問。 梅萼清撕下一塊餅,道:“有老實的,也有那不老實的,你別擔心,翻不了?!?/br> 李曼哼了一聲:“這田頭間的活,苦累賽比老黃牛,這些人先前殺人劫賊,養(yǎng)出懶骨頭,是我,定不服這管?!?/br> 梅萼清道:“這耕田的牛也不是天生就愿犁地的,穿著鼻,挨了打,才肯套犁頭。 ” 李曼見他吃好,收拾了食盒,將酒留與他,道:“你在這田里頭當巡地夜叉吧,我先回去?!?/br> 梅萼清道:“娘子辛苦了,回去歇歇去?!?/br> 李曼笑道:“我不是干吃苦的,薄不了自個?!闭f罷拎起食盒,牽了小童沿著田埂慢悠悠地回去了。 梅萼清等自家娘子走后,又在那坐了會,重新穿好鞋,戴了斗笠背著手慢慢轉了一圈。澤棲這些勞作的降俘,見梅萼清確實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凡事又親歷親為,常在田埂間打轉,心里頗為敬服,不老少人見了他,遠遠就會施禮作揖,亦有一些不知前路如何,一味低頭挖泥,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抬頭的,卻也有一起偷偷摸半拿兩只眼掃著梅萼清,眼中盡是恨意。 梅萼清將這些人一一收之眼底,付之一笑。在另一處監(jiān)工的齊勉偷空找到梅萼清,揖了一個禮后,道:“明府,年前那伙人定會動手。” 梅萼清一點頭,又問:“你在地里頭有無聽說過知州夫人臘八施粥的事?” 齊勉皺了下眉:“明府也聽說了這事,施善舍粥在別處算不得稀奇事,在棲州竟成奇事,人人聽得一點風聲,也不管真假竟是奔走相告?!?/br> 梅萼清道:“原來你也知得。” 齊勉笑了一下:“我卻是進城一趟時聽說,店鋪食肆里好些人在議論,都說要去討碗臘八粥來吃。知州夫人若不事先定了碗數(shù),只敞開舍,怕是不好善了?!?/br> 梅萼清道:“竟是這般熱鬧?!?/br> 齊勉臉上的笑意真誠了幾分,道:“棲州行善舉的少,如長陰天逢霽陽,聽著心里頭高興?!?/br> “你我也來熱鬧一番如何?”梅萼清笑道。 齊勉起身:“明府直示?!?/br> 梅萼清道:“你我心知肚明,那幫子人定是要鬧事,這日防夜防的,勞心苦力,不如送他們一個好時機,誘了他們出手?!?/br> 齊勉道:“怎生相誘?” “臘八那日,我們抬幾抬酒,再買幾頭生豬來,現(xiàn)殺了分與田間諸人。城中知州夫人舍粥,傾城而動,為了不出亂子,方都尉等定要緊著城中的安全,提防有心人趁亂生事?!泵份嗲逯钢柑镩g拎著鞭子分散著的棲州兵,“這些人定要抽調回去一些。” “不錯。”齊勉道,“繁雜之時正是生事之時,他們要逃要亂定要挑這人手不足夠之時?!?/br> 梅萼清笑道:“就看他們抓不抓這個機會,他們不動手,就當我們過了個早年,犒勞這一年辛勞,他們要逃,借此抓了人,斬首示眾?!?/br> 齊勉是個嘴快手更快的,算了算時日,眼見臘八將近,道:“那時府吩咐下去,去rou鋪那定幾頭生豬來,棲州少大rou,近了年,更是緊缺?!?/br> 梅萼清便道:“你去便是?!?/br> 當下齊勉領了命,搖了小船,借著水路往城中趕去。 . 到了臘八這日,衛(wèi)繁起了個大早,粥棚早一天就已搭好,灶也壘得瓷實,柴火也堆在那,粗仆小廝護衛(wèi)早早摸著黑將水和米糧先行送去。 等衛(wèi)繁收拾妥當,戴好冪籬坐轎子到城門口,嚇一跳,仆婦們已將各色米豆下鍋,灶中撥了小火,再添些火侯,第一粥將將要熬好,再一看排隊領粥的,唉喲,前看不后,尾瞧不見頭,牽衣扶老端著碗等著盛一碗粥。 “起早就這么多人?”衛(wèi)繁走進粥棚,看著黑壓壓的人頭,著實受驚不小。 “唉喲,夫人不知哩。”粗仆攪著粥,“夜?jié)夂谄鹁陀腥说仍谀橇耍拱盐覀儑樢惶?,這吃粥比我們這些熬粥的還早?!?/br> 衛(wèi)繁親手撒了一把桂圓rou,擔憂起來:“要不再支兩口鍋?好些人呢,” 仆婦大吃一驚:“夫人,哪里能把盡分的,分到晌午后,就撤了唄,摸不到就摸不到,趕明年再蹭這趟熱鬧?!?/br> 衛(wèi)府施粥一舍就是三日,舍一個上午就撤了鋪子,好似有些小氣。衛(wèi)繁看看粥棚后頭堆著的米糧,讓綠萼等估算了一番,大許是能分了的,便道:“那便再架兩口鍋來,在等的這些人,能分的盡量分遍,實不夠,這才罷休?!?/br> 仆婦雖心疼,到底人微言輕不敢多嘴舌,依言應下,只是熬粥時有意無意地多加了水,饒是如此,這臘八粥料足濃香,棲州百姓吃后紛紛交口稱贊。更何況,這還是知州夫人親手熬的,雖然不過加把料,攪了幾攪,那也是上了手的,等近晌午,他們的小知州也來。紅衣羽扇,飄飄然然,有如乘風。 棲州百姓吃著粥,再看看小知州和小夫人,真夠俊的,還是少年幾眼為妙,他們這知州可不是好性子,快刀子切rou,叫人死得無聲無息的。 樓淮祀這一來,混在人群中的賊都溜了 。 衛(wèi)繁盛了一碗臘八粥給樓淮祀:“夫君吃一碗?!?/br> 樓淮祀順手就接了過去,笑了起來,衛(wèi)繁想起初時,不由也抿著嘴笑,他們倆無端端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情意綿綿。綠萼等搖搖頭,將倆人撇下幫著粗仆張羅。 “meimei你今日施粥,老梅比你大方,在那殺豬呢,買了一船的生豬回去。”樓淮祀道。 “真的?” 樓淮祀道:“你白天舍粥,他們是擦黑歇活了吃rou?!?/br> 衛(wèi)繁不知里面還有事,道:“也是應當?shù)?,田間勞作辛苦,該用些葷腥方好?!?/br> 樓淮祀笑而不語,猜度著梅萼清今晚的殺豬宴不知會不會染上人血。 . 澤棲田間的一塊空地,幾個生得牛高馬大的壯漢捆了活豬,拎著尖刀割喉放血,陣陣扯人心肺的嘶鳴聲中,一眾壯漢卻是叫好不休,聞著豬血騰騰的血腥味,更是紅了眼珠子,一年也難得吃頓好rou。 梅萼清樂呵呵地吩咐道:“多架幾口鍋來,先將豬頭煮了,能拆出好些rou。 ” 眾壯漢興高采烈道:“明府放心,等得收工,保管將這些rou煮得熟爛?!?/br> 有一個嚷道:“熟了便吃得,再不爛也抵不過我的好牙口?!?/br> 齊勉將一筐蒜擱在一邊,與梅萼清交換了一個眼色。 日西沉,余霞如一抹胭脂,狠狠地抹在天邊,空地的豬rou腥中帶著rou香,一大桶從豬頭上拆下的rou擺在桌案上,引得人垂涎欲滴。從田間歸來的一眾役夫眼不錯地盯著這些豬rou,要不是身邊那些個兇神惡煞似得監(jiān)工,早撲上去哄搶。 一個煮rou的大漢本是個小頭目,高聲道:“都老實些,明府大方體恤,你們也拿出人樣,給自個賺點臉面,別跟荒墳里的餓狗似得?!?/br> 喝得一幫人老實了下來,也是,rou就在跟前頭,不過晚些到口,實不必露出這等急惶惶的嘴臉。 有些個有眼色,上前燒水煮rou,一幫子粗漢也沒甚講究,將鮮rou剁了塊,上蒸籠蒸熟便是。眼見天黑,梅萼清便叫四周插了火把,火光掩映下,更添一份紅火,眾歸降的賊子聞著rou香,看著火光,忽有了將來定有一個好奔頭的念想,等他們填好田地,起個像樣的草屋,領一塊田地,領了稻種,養(yǎng)點鴨鵝,活出個好人模樣,再娶上一房媳婦,這一生豈不有了滋味?三年,不過三年,三年換得一輩子,值。 . 三兩草屋前,一個看上去年不過十五六的降俘泡在水里沉沉浮浮,等將身上褲子上的泥漿泡去十之八九,這才鉆出來,將篝火撥得旺一些,又將褲子脫下,在水里漂了漂,下手勁擰干,拿竹子挑了擱在火堆邊烘干。 他是云水寨的一個小賊,名喚阿小,原本是棲州城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乞兒,糊里糊涂就入水寨當了匪。他年歲不大,也沒什么把式,膽氣也不足,殺人殺不了,搶劫時也只搖搖旗吶個喊,好事沒他的份,壞事也找不著他,卻是個混度日一日是一日的小嘍啰。 水寨被清剿后,阿小隨著大流歸了降,俞子離將眾水賊打亂拆散,阿小分到這一隊人里,更是半個眼熟的都沒,大半是萬福寨的,小撮是散賊,剩下兩個倒是云水寨的,可阿小在云水寨中就沒名沒姓,壓根不識得這倆同伙,只到底同在一處為匪,些些親近一些。 阿小生得瘦小,捏了拳頭不及旁人半個大,因此,行事比之在水寨中更小心翼翼,倒如眼瞎耳聾口啞一般,悄無聲地去,悄無聲地回。 隊中之人漸漸也將他拋在腦后,眼見了眼底卻不見,他們拉幫結伙一道進出一道搭手,對阿小卻是多余的眼色也無。 阿小非但不覺失落,反偷偷舒了口氣。 柴火噼啪,濺開一串子火星,空氣中傳來rou香和喧鬧聲,阿小摸摸半干了的褲子,立起身看看不遠工營處熱火朝天的景象,仔細聽,似有劃拳聲。阿小舔舔唇,饞rou,他在水寨中也撈不到什么rou,歸降后那更不必說,說吃得飽已是天幸,如今聞著陣陣rou香,恨不把自己的舌頭當rou吞下。 這饞勁一上頭,就有些擋不住,阿小有些心焦起來,將褲子拿在手中,攤開來烤了會,顧不上入手還有點潮意,手忙腳亂地套在身上,再摸摸自己小雞仔似得胸板,夜里有點微涼,尋思穿著了衣裳著吃rou。 他的那個草屋與其說是屋,倒不如說是窩棚,比敞天多個頂罷,矮身鉆進去,在草墊子下翻出一個略略好些的衣裳,順手揩死一只蟲子,再一掀草墊,有一窩呢。阿小沒奈何,蹲角落里翻出一罐子藥粉,撒在草墊子下,他撅著屁股撒得專心,就聽外頭傳來聲響,九成隊里的回來了。 阿小不由放輕動作,留心細聽,許是今晚要分rou吃,監(jiān)工沒在,一伙降俘細聲細氣說了幾句后,其中一個惱火起來,略略放了聲,道:“挖屁個泥,造屎的田。只問你們愿不愿跟兄弟在水路上打轉去,掙比在做當老牛強出百倍。有酒就醉,有rou就吃,在這當那孫兒,吃口rou倒跟過年似得,囊氣?!?/br> 另一人猶豫:“當官的說了,三年役滿,放我們良籍,還能分到田地?!?/br> “你地里刨食能吃得酒rou,見了天得做夢。當初我們兄弟落草,不就是為著地里刨不出食來?!?/br> 有人囁嚅:“我看這個當官的是辦事的,我們那時家里哪有可以種的地,倒有一口水塘,頂多種些菱角?!?/br> 那人嗤笑:“天上烏鴉一般黑,當官能有好的,他不過誆騙我們當牛,三年后,誰知能不能分你田地?” “這……” “俗話說,再貪貪不官,再狠狠不過吏,你只比著你自己的良心,再往上加幾分,還能瞧得見鮮紅色?” 幾人默然不語。 一人問:“大哥,你的意思?” 那人冷笑道:“自是撂了這挑子,重抄舊家什。說起來,你我落到這界地,不是因著當水匪沒了奔頭,實在是遭了小人出聲。沒錯,正是徐泗狗賊,他倒好,跟在貴人身邊做了一條著花衣的巴兒狗,他日不定還能撈頂官帽戴戴,卻把我們害得好苦。若不是我武藝不及他,定要將他狗頭割下喂魚。” 里頭兩個云水寨的吭都不敢吭一聲。 那人又道:“若不是徐泗與那付忱的投靠,官府拿我們有甚的法子,還不是放任你我在江上討飯酒。萬福寨也是不爭氣的,不潔婦與不孝子鼠目寸光,不想著抗敵,倒窩里咬成一團,可好,你咬我,我咬你,愣生生把一個萬福寨送到狗官手中,哼,做賊也沒個賊樣,當真窩氣。你我離了這地后,好好打劫,休被人哄得沒了分寸?!?/br> 有人意動,道:“大哥想今晚走?” 那人道:“正色,趁著他們吃酒吃rou,我們摸著黑兒走?!彼D了頓,隔一會傳來兵器碰撞聲,“不瞞各位兄弟,這是我先頭藏下的,我們一個拿了一把,路上遇著不好,一刀結果了便是。” 阿小聽得出一身的汗,窩在草窩里一動也不敢動,再側耳,聽一人弱氣道:“大哥帶了兄弟去便是,我破著一條腿,也干不來刀口的日子,不如安心留下造田?!?/br> 此言一出,外頭靜了好一會。 領頭的那人輕笑一聲:“兄弟愿留下,留下便是,世上也沒強押著做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