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懌不反駁，那自然就是證實了。

    容央嘟嘟嘴，倒不多講什么，只是徑自起身下地，褚懌跟著站起來，去拿小案上的書。

    容央先他一步，把那本禁書搶入手里。

    褚懌瞄過去。

    容央把書藏至身后，揚眉道：“偷看禁書，是會被定罪的，我先替你把贓物藏起來。”

    褚懌挑唇：“包庇不是罪？”

    容央一震，心道不識好歹，冷哼：“我是帝姬，我跟你不同的。”

    褚懌啞然失笑，點頭：“是，有勞殿下庇護了?！?/br>
    容央看他終于服軟，這方滿意，趁勢提點道：“多給官家分憂解難，給大鄞百姓定國□□，便算是對我的回報了。”

    若換做以往，她講這樣的話，他眼里必然是熱而暖的，然今日卻稍顯黯淡，也不正面回應(yīng)，只靜靜一笑，把人抱過來親親后，便舉步去了。

    ※

    及至府外，百順已傍車等候，待褚懌上車，立刻便把一封軍情送進去，匯報道：“北境急報，大遼興中府淪陷，金兵已逼至上京臨潢府，士氣大振，銳不可當(dāng)，不日或可破城而入了?！?/br>
    褚懌把信函打開，默然把信上的具體軍情看過一遍后，道：“求援的遼使進京了？”

    百順應(yīng)是，又道：“不止遼使，大金國的使臣也入京了?！?/br>
    褚懌眸色頓變，道：“先去侯府和四叔會合?！?/br>
    百順點頭，當(dāng)下吩咐車夫先把車駕去忠義侯府。

    褚懌把看完的信塞回函里，胳膊搭在膝蓋上，扭頭看車窗外。

    金烏墜盡，暮空一片衰亡的紅。

    這個冬天，大概又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冬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剛?cè)肼毿聦W(xué)校，工作上忙不過來的事確實多，沒能踐行給大家的承諾，我的鍋，隨便抽。

    最后就是，大家養(yǎng)肥我吧，穩(wěn)定的更新量近期真的難以保證，只能盡量寫，盡量更，然后等那幫娃去軍訓(xùn)，再來個國慶中秋八天套餐什么的供我緩緩了……

    第88章 、抉擇

    大遼使臣十萬火急地奔赴汴京， 自然是借兩國聯(lián)姻的名分，前來要求大鄞派遣援軍，共抗大金。

    事實上，這樣的求援信號早在半個月前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或緩或急地傳入宮中， 只是始終沒有得到官家正面的回應(yīng)。

    照理說， 大鄞既以嫡帝姬恭穆和親大遼， 兩國便該以秦晉之名同舟共濟， 在大遼兵敗如山倒之際，大鄞便是不主動扶持，也萬沒有在對面開口求助后還推三阻四的道理。然兩國烽火百年，積怨甚深， 個中隔閡并非只靠一次和親就能夠消弭， 況鄰國交戰(zhàn)，大鄞作壁上觀，本是最便于坐收漁翁之利的一方，草率站隊， 應(yīng)援?dāng)辰?，無論最終結(jié)果是成是敗， 于本國而言都是勞民傷財，弊大于利。

    當(dāng)然， 除以上兩點考量外，另一事也是官家始終按兵不動的緣由——金國使臣的一再造訪。

    大鄞、大遼結(jié)盟， 受威脅最大者，莫過于正于東北崛起的大金。大金一國，本就系女真族人反遼而建，和大遼仇隙之深，不需贅述。早在建國前， 其首領(lǐng)完顏燊律就已把“滅遼興金”的口號喊得震天，建國后的諸多戰(zhàn)事，亦是專門針對此宏愿鋪開，是以短短數(shù)年之內(nèi)，就能鯨吞至嫩江一帶，建都會寧，使大金成為大鄞版圖上僅次于遼的一大鄰國。

    這樣雄心勃勃、立建大業(yè)的首領(lǐng)，當(dāng)然不可能眼睜睜看大遼與大鄞結(jié)盟而不作反應(yīng)，只是，無論是遼國的皇帝，還是國朝的官家，都決然想不到完顏燊律對這一場聯(lián)姻的反應(yīng)會如此之快，聲勢會如此之猛。

    大金的鐵騎就像一群破籠的困獸，半年之內(nèi)，橫掃千里，所向披靡，把一度在大鄞國軍面前叱咤風(fēng)云的遼軍硬生生逼退至皇城之下，而今，甚至面臨著棄城南逃的恥辱和危機。

    一個是相知甚闕、但顯然不容小覷的勁敵；一個是積怨百年、如今貌合神離的宿敵。前者求合作，后者要援軍。大鄞被夾在其中，既不愿和前者結(jié)仇，又不敢和后者反目，更不能的，則是遲遲徘徊于這二者之間不做抉擇。

    今日，很大概率是大金、大遼這二國使臣最后一次蒞臨京中，如果大鄞還不給予任何明確的回復(fù)，待北境硝煙平息之后，下一片烽煙四起的土地，恐怕就該是大鄞的關(guān)城了……

    ※

    戌時三刻，褚晏、褚懌準(zhǔn)時步入文德殿，一襲褚紅龍袍的官家已在長案后愁眉多時。

    燈如白晝的大殿里，靜坐著丞相吳縉、參知政事余敬英、知樞密院事于鑒等三位文官大員。

    武將里，除樞密院的代表同知院事何定堃外，鎮(zhèn)守東北——與大金交界處的賀家軍之首——輔國大將軍賀淵父子亦巍然在列。

    褚晏叔侄上前，行過禮后，默然退至賀淵一側(cè)入座。褚晏寒暄：“什么時候回來的？”

    賀淵淡漠答：“官家召我，該到之時我到便是，至于具體什么時候，還需要向你匯報么？”

    褚晏聞言一哂，也淡答：“需要談不上，但你要認(rèn)為是，我也愿聞其詳?！?/br>
    賀淵斜睨他一眼，不悅之情溢于眉間，其子賀平遠亦濃眉緊蹙，鼻中哼出一絲冷氣。

    文官那列竊竊私語聲休止，吳縉正襟斂容，主持大局道：“既然褚家叔侄已至，那便請官家……”

    “且慢?！辟R淵粗聲喝止，不予遮攔道，“今夜所談，乃是關(guān)系社稷存亡之大事，就只我等參會，恐怕不妥吧？”

    眾人循聲看去，吳縉泰然道：“今夜殿中所集，皆朝堂肱骨，陛下親信，不知在賀大將軍眼中，還有何不妥之處？”

    賀淵冷冷一笑，回應(yīng)：“只怕最不妥的，就是這個‘皆’罷？”

    吳縉瞇眼，賀淵朝龍椅拱手道：“外交之事，自六年前起，就一直由范申范大人主理，遼人是何脾性，金人底細如何，遼、金二國之間又有何淵源、宿怨，朝中不會有第二人比他更清楚。今夜，官家既是急召肱骨商議如何在遼、金二國之間抉擇，研究我大鄞如何在這一場外戰(zhàn)之中自保，就該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把最合適之人，放在最合適的地方。既如此，又怎能少了范大人這位得力干將呢？”

    賀淵收斂視線，瞄回吳縉：“該不會是吳大人忌諱范大人前任首相的身份，故而有意把人屏于局外，以便一家獨大，總攬大權(quán)罷？”

    一語甫畢，殿中眾人色變聲噤，饒是于鑒耿介剛直，不忿道：“你既然知道如今的范申再不是什么一國首相，就該明白他何故至此，一個任由下屬坑害國軍，勾結(jié)外敵，以至國朝大敗，不得不以帝姬下嫁鄰?fù)醯淖锍?，也配在此危急存亡之時‘盡用盡才’嗎？”

    賀淵冷笑道：“罪不罪臣，什么時候輪到你于大人來定奪了？若我賀某沒記錯，范申對于金坡關(guān)一案是并不知情的，既不知情，又談何‘任由’二字？再者，范申就算因監(jiān)管不力而受罰，也仍是陛下御封的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分管和外國使臣對接一事，怎么就不能和我等共同站在這大殿之中，給官家排憂解難，出謀劃策呢？”

    于鑒反唇相譏：“區(qū)區(qū)一個從三品散官，硬生生被抬舉成外交要員，賀將軍這給人鞍前馬后、俯首瞻仰的本領(lǐng)，可真是令我等嘆服！”

    賀淵也不甘示弱：“不愧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御史中丞大人，賀某不過略表一態(tài)，就給打壓成如蟻附膻的官場小人，這要再聊下去，只怕頃刻就要罪通于天，禍及九族了?！?/br>
    于鑒橫眉，不及反詰，官家喝止道：“不必爭吵，范申人已在路上，等等便到?！?/br>
    賀淵立刻拱手一揖：“官家英明！”

    于鑒顯然沒有料到官家竟已暗中叫來范申，霎時之間，一張臉氣得鐵青，兩鬢胡須都微顫起來。

    官家自也知拂了他的顏面，輕咳一聲，解釋道：“大金使臣下榻國賓館后，一直由他主陪，金人的意思，他多少更清楚些。當(dāng)然，援遼還是聯(lián)金，主要還是看你們幾個商議的結(jié)果，也不是非要等他來才能開議?！?/br>
    “吳縉?！惫偌易?，吩咐道，“開始吧。”

    官家親自安撫，自然是有意在兩派之間取平衡，賀淵不敢再冒頭，于鑒那邊卻還是一臉的憤懣。

    吳縉知道他那直來直去的脾性，為免他繼續(xù)就范申一事跟官家爭執(zhí)，平白鬧僵局面，用眼神把其勸住后，方把遼、金二國使臣入京面圣的情況逐一道來。

    遼使所提的要求不消多說，基本是仗著聯(lián)姻之名，或請求、或要求大鄞盡快出兵，最近一次，因大遼局勢危急，遼使請兵時，甚至把一度藏于幕后的恭穆帝姬趙慧妍都拉至了臺前來，儼然一副若大鄞不盡快發(fā)兵，就要把這位漢人帝姬如何如何的架勢。

    官家畢竟是趙慧妍之父，雖然先前氣她以卑劣手段謀害容央，但也知道那禍根并不在慧妍本性，而在自己為全私心命其替嫁和親。

    把親生女兒辜負一次，已是愧怍，若再置其性命于不顧，就算是為國，也實在太過冷酷無情。

    但要真為保住這位女兒而立刻答應(yīng)遼使的要求，興師動眾地發(fā)兵救遼，抗擊金軍，別說有戰(zhàn)事不利、大軍一去不回的可能，就算僥幸大獲全勝，于大鄞而言也并無什么實質(zhì)性的好處。

    而大金這邊的情況就很不一樣了，先是許金上萬，后是承諾分城，所開的條件一次比一次豐富誘人，這一回，更直截攤開地圖，劃定疆界，應(yīng)允只要大鄞肯派軍助金滅遼，事成之后，便可將燕云十六州歸還大鄞，至于兩國毗鄰后的外交，也只需按照以往同大遼的規(guī)制來——即大鄞把原本交給大遼的歲幣轉(zhuǎn)交給大金即可。

    這樣慷慨的條件，簡直是一支擦得又快又亮的箭，精準(zhǔn)無誤地擊中了官家的心。

    過去百年間，為爭回丟失的燕云十六州，大鄞不知把多少將士葬送在了遼人的鐵蹄下，可以說，在官家之前，大鄞沒有一位君王不是懷著收復(fù)失地、一統(tǒng)山河的大志登基的，但最后，也沒有一位君王不是報著空望西北、羞提燕云的長憾草草收場。

    如今的官家已年至四十，是最容易被澆滅、也最容易被點燃的年紀(jì)，如果不是這一場外戰(zhàn)，他或許再也不會思及所謂收復(fù)、所謂故土，他或許會心甘情愿地被失敗和歲月澆成一撮灰燼，但這一次，命運給了他一把火。

    一把烈火。

    往前一步，就是多少年來、多少輩人夢而不得的燕云十六州。答應(yīng)金國的邀約，就是滅宿敵、收失地、建偉業(yè)的千載難逢之機。

    至于代價，就眼前而言，也不過是一位自小就沒怎么愛過的女兒。

    而他趙啟晟缺戰(zhàn)績、缺功績，缺太多的東西留于青史，卻唯獨不會缺一位女兒了。

    座下，吳縉的匯報及至尾聲，官家紛雜的思緒也寥寥而止，燈火煌然的大殿一瞬間遁入空寂，無一人敢提前打破這令帝王百思無解的僵局。

    官家撩起眼皮，視線徑直往一處投去：“褚晏褚懌，你二人怎么看？”

    褚氏一族鎮(zhèn)守西北三州，是大鄞對抗大遼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也是國朝里和大遼結(jié)怨最深的一大將門。

    從這二人的意愿問起，官家想要的是什么答案，明眼人大致已清。

    然而燁燁燈輝里，垂目而坐的青年所給的答案卻是：“援遼，抗金?！?/br>
    聲如利劍出鞘，殺得一殿人措手不及。

    吳縉等人瞠目視來，褚晏亦面沉如水，一鐵拳差點就收不住，邊上的賀淵父子一愣之后，全然不顧儀態(tài)放聲冷笑起來。

    賀平遠徑直嗤道：“褚悅卿，遼人殺你爺爺，殺你爹爹，殺得你褚家陰盛陽衰，門庭冷落，你今日居然還要援遼？”

    樞密院同知院事何定堃握拳咳嗽一聲，使著眼色，示意賀平遠適可而止，然賀平遠哪里還有暇領(lǐng)會，和同樣嘲笑不迭的父親對視一眼后，繼續(xù)諷道：“聽聞你今年尚了官家最疼愛，當(dāng)然了，也是我們大鄞最美麗的帝姬嘉儀殿下，現(xiàn)在該不會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陷在那溫柔鄉(xiāng)里爬不上來，所以就想把戰(zhàn)事甩給我們賀家軍，好繼續(xù)待在京城里享清福罷？不過你盡管放心，就算是聯(lián)金滅遼，也犯不著你這千尊萬貴的駙馬爺親自上陣，北邊有賀家軍在，抗金也好，滅遼也罷，統(tǒng)統(tǒng)不成問題?！?/br>
    賀平遠放罷豪言，甚得其父賀淵之心，何定堃等人臉色則越發(fā)難看，就連官家也眉峰深攢，眸中流露懷疑之色來。

    褚家大郎君的天縱將才，殿中眾人有目共睹——十二歲披甲從戎，十五歲領(lǐng)兵破陣，區(qū)區(qū)十八就能屢立奇功，名震邊陲……這樣的少年猛將，別說是在京中將門，就是放眼整個大鄞，也再難找出第二個。

    官家要想在軍事上一雪前恥，重振雄威，靠的，就得是這樣的將領(lǐng)。

    但是……

    官家思及關(guān)于褚懌在七夕那夜點徹潘樓街整街花燈，只為博容央一笑的種種傳言，確認(rèn)道：“悅卿，你當(dāng)真是因不舍嘉儀而怯戰(zhàn)？”

    被點大名的褚懌依舊垂眉斂目，一雙黑眸匿在暗影里，靜靜答：“自古，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罷了?！?/br>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震動，賀氏父子臉上的鄙薄之色簡直要開成花來，饒是吳縉點破道：“駙馬的意思是，相比聯(lián)姻大遼，和兇悍的大金毗鄰，其險更增數(shù)倍，是為‘立于危墻之下’罷？”

    褚懌答：“是?！?/br>
    官家面色稍霽，賀淵父子臉一僵后，不屑冷嗤。

    何定堃道：“金軍悍勇，連大遼的鐵蹄軍都奈何不得，的確不是個好相與的?！?/br>
    吳縉則道：“更重要的是，完顏燊律野心勃勃，其志恐不止在大遼?！?/br>
    賀淵聽不下去，駁斥道：“諸位眼光倒是長遠，撇著燃眉之急不去解決，盡撿著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禍?zhǔn)掠谷俗詳_，合著宮外那兩撥使臣不需要應(yīng)對，咱這么坐山觀虎斗，就真能獨善其身，全然自保么？”

    何定堃蹙眉道：“戰(zhàn)況定局，關(guān)系大鄞日后邊防，談?wù)摯蠼?，怎么能算是庸人自擾？”

    賀淵哼道：“便是毗鄰大金，兇險百倍，屆時也有燕云十六州作為屏障，邊境形勢，哪還像現(xiàn)在這樣易攻難守？再說大金滅遼，傾其所有，必傷元氣，就算仍然對我大鄞虎視眈眈，不休整個十年八年，拿什么向我等言戰(zhàn)？而十年八年之后，坐擁燕云的我等，又豈還會是今日這般動輒戰(zhàn)敗、任人宰割的境況？！”

    何定堃張口結(jié)舌，官家則聽得默默點頭，如此，更把有反對見解想提的人壓住，只是目目相覷，欲言而止。

    “褚晏，你的意思呢？”官家最后問及褚晏。

    褚晏何嘗不知道官家的意圖，打一開始從他叔侄問起，就是傾向于聯(lián)金滅遼，收復(fù)失地，奈何褚懌那廝太混賬，也不知是沒眼力，還是故意攪局，惹得圣心不悅就算了，還偏要把援遼的理由講得那樣沒頭沒尾的，平白給忠義侯府招來白眼。

    深吸一氣，褚晏答道：“遼、金，皆乃國朝外族，皆對我大鄞心懷不軌，無論滅誰，于褚家人而言，都是為國效忠，問心無愧，故忠義侯府不必在這二者之間抉擇，一切進退，聽命于官家即可。”

    君王用兵，要的便是一個赤膽忠心，褚晏這一番話雖然圓滑，但相較于賀淵的鋒芒畢露，明顯更貼合官家心意。

    展顏一笑后，官家點頭道：“話雖如此，但該做的決斷，終究還是要做的。剛剛悅卿講，要援助大遼，理由是金軍兇悍，宜盡早壓制，朕想聽聽，對于這份提議，你是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