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僖道：“諸位大人都十分擔(dān)憂陛下龍體，太傅也在外頭等待召見了。”他眼中閃過一道暗色，遲疑道：“可要將此事告知太傅？”

    李蹤面露遲疑：“太傅……如何？”

    “太傅大人十分憂心，您剛回宮，就在宮外候著了?！贝拶以掝^一轉(zhuǎn)，又遲疑起來：“不過此事臣倒是覺得，還是先不告訴太傅為好，”

    “為何？”李蹤微闔的眼忽然睜開，直直看向他。

    崔僖卻沒有露出半點異色，仿佛一心一意都在為李蹤著想：“臣是覺得，太傅之前與永安王多有往來，加上永安王之前所說之事……”他話說一半，目露憂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

    李蹤沉默下來，片刻后，他似自己說服自己一般道：“你說得對，先不告訴太傅吧，若是朕此次能一舉鏟除永安王，太傅必定會十分驚喜，”

    當(dāng)初李鳳歧對他說，他所中之毒乃是韓蟬所下，是韓蟬為了以解藥逼迫他共謀大事。他嘴上說不信，但心里其實信了幾分的。

    他知道韓蟬偶爾會對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知道在韓蟬眼里、甚至外頭那些大臣百姓眼里，他這個皇帝的分量，還沒有永安王重。

    但都沒關(guān)系，他還能忍。李鳳歧如今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只要他被沈重予挑撥動了手，城外幾萬大軍蓄勢待發(fā)，隨時能以斬殺逆黨的名義，將李鳳歧、甚至整個永安王府抹殺！

    到時候，權(quán)傾朝野的北昭戰(zhàn)神不復(fù)存在，史書上留下來的，只有謀逆不成的亂臣賊子李鳳歧！

    李蹤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氣，眼神逐漸沉下來：“對，不要告訴太傅，朕要給他一個驚喜?！?/br>
    他要叫韓蟬知道，他與李鳳歧之間，選了他，是對的。

    韓蟬想做丞相，何必去尋李鳳歧？他想要的，他都能給他！

    “臣知道了，那陛下可要宣太傅進(jìn)來？”崔僖眼底劃過一絲笑意，又彎著身子問道。

    “宣吧?！崩钲櫟溃骸敖刑祦砜匆谎?，你就說朕昏迷不醒。別說得太嚇人，驚著他?！?/br>
    “臣明白了?！贝拶医o他掖了掖被子，確定沒有任何紕漏之后。便轉(zhuǎn)身出去宣韓蟬。

    韓蟬侯在太乾宮外。

    凜凜冬日里，他穿得依舊單薄，雪白的披風(fēng)之下，是同色的長袍。墨色長發(fā)束起，隱約能見鬢角已有了幾根白發(fā)，倒是一張臉瞧著還年輕得很，也冷漠無情得很。

    崔僖走到近前，便謹(jǐn)慎地收斂了神情，肅容道：“太傅隨我進(jìn)來吧?！?/br>
    “陛下傷勢如何？太醫(yī)怎么說？”韓蟬抬步同他往內(nèi)走。

    崔僖卻沒有應(yīng)答，欲言又止地?fù)u了搖頭，長嘆一口氣：“太傅還是自己去問太醫(yī)吧。”

    說話間，兩人進(jìn)了內(nèi)殿，到了李蹤榻前。

    屋里伺候的內(nèi)侍不多，都謹(jǐn)慎地各行其是，不敢發(fā)出一絲多余聲響。空氣里除了沉肅凝重之外，還有浮著濃烈的藥味。

    韓蟬走到近前，垂眸打量塌上的李蹤。李蹤被子只蓋到胸口，胸口往上，則以厚厚的繃帶包扎著，白色繃帶邊緣，隱約沁出些暗紅血跡。

    他的臉色比紙還白三分，早沒了之前那股意氣風(fēng)發(fā)，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倒是少見地露出幾分符合年紀(jì)的稚嫩青澀來。

    韓蟬定定看了他許久，抬手替他將臉頰旁有些凌亂的發(fā)絲理好，而后直起身道：“帶我去見太醫(yī)?！?/br>
    “太傅隨我來?！贝拶覒?yīng)了一聲，帶他去見幾個參與會診的太醫(yī)。

    在他們走后，李蹤睜開眼，那冰涼的手指觸碰在肌膚上的觸感叫他差點沒忍住睜開了眼，他抬手有些眷戀地?fù)崃藫醾?cè)臉，唇角微微勾起來，心想老師果然還是擔(dān)心他的。

    李鳳歧那日所說，不過是故意氣他罷了。

    ***

    皇帝御駕歸京，叫不少朝臣松了一口氣?？删o接著皇帝再未露面，反而是整個太醫(yī)署都被召去會診，又讓他們的心懸了起來。上京城中暗流涌動，人人焦灼難安。

    奉命去永安王府一探究竟的沈重予總覺這氣氛有些不對，尋了幾個官員來詢問，方才得知上京城這幾日發(fā)生之事。

    他頓時越發(fā)篤定李鳳歧果然只是在試探他，實則早就已經(jīng)動了心思。不然除了他，誰會還知道皇帝傷重垂危的假消息，并將之散播出去？

    沈重予心思一定，叫人備了禮，便去了永安王府。

    沈家的車駕抵達(dá)王府時，李鳳歧等人正在吃暖鍋——天寒地凍，也不能出門走動，只能在府中自娛自樂。

    李鳳歧、葉云亭，季廉，再加上朱烈與五更二人，吃得倒也算熱鬧。

    聽見門房通報，說沈重予來拜訪時，李鳳歧就嘖了一聲，道了一聲晦氣：“也不知道挑個好時候?！?/br>
    “我們收拾一下，去前廳？”葉云亭喝了三杯馬奶酒，又吃了極辣的燙牛rou，臉頰嘴唇都染了艷色。

    李鳳歧想了想，卻揮手道“不必”，他轉(zhuǎn)頭囑咐門房：“直接將人請到正院來。”

    朱烈瞪大了眼：“王爺還要請這小人吃暖鍋不成？”

    他盯著桌上的rou，他都還沒吃上幾口呢。給那廝吃也太糟蹋了些。

    李鳳歧睨他一眼，對葉云亭笑道：“你們在此處吃著，動靜小些就是，我去會他一會?！闭f罷命人抬了扇四折的屏風(fēng)，將他們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踝×恕?/br>
    第64章 沖喜第64天 （一更）

    沈重予隨著下人到了正院時, 就見李鳳歧坐在窗邊，正在細(xì)細(xì)看一副畫。

    他上前行禮，目光往那畫上瞥了一眼, 卻見那畫上畫的，乃是前朝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場景。他心中頓時越發(fā)了然，看來那封回信, 果然只是試探，永安王之野心, 盡在這畫上。

    見他到來，李鳳歧隨手將那畫卷起放在案上，臉色微沉，先發(fā)制人：“表兄還來我這王府做什么？”

    沈重予見他還要演戲，內(nèi)心不屑, 面上卻是笑道：“王爺又何必再屢次三番地試探我？沈家與永安王府, 可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王爺信不過我，莫非也信不過姑母么？”

    聽他搬出老王妃，李鳳歧眼神微冷, 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遲疑來：“我與表兄多年未見，王府與沈家也久未來往, 表兄忽然來信議此大事, 我自然要存幾分警惕?！彼普嫠萍俚溃骸胺駝t萬一表兄是替李蹤來試探我的該如何是好？”

    自己的目的被一語道破, 沈重予心里一驚，神色微僵，再見他神色隨意，顯然只是隨口一說，又松了口氣, 笑道：“王爺怎么會有此種想法？這胳膊肘都是向里拐，要論親近，自然還是我與王爺親近些?！?/br>
    “本王就是隨便一說罷了。這些年沒見，表兄是人是狗，我如何清楚？”李鳳歧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畢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

    沈重予隱約覺得他似在罵自己，但觀他神情卻又不像。最后只能按下心里怪異的感覺，只當(dāng)是李鳳歧脾氣越發(fā)越無常了，畢竟從前就有不少人說過永安王脾氣陰晴不定。

    “那眼下王爺可愿意信我了？”

    沈重予又將腰彎下去些，越發(fā)靠近他，壓低了聲音道：“王爺這些年來功勛卓著，那小皇帝坐享其成不說，竟還想鳥盡弓藏，王爺難道就不想親手報仇嗎？如今城外就有我三萬大軍。只要王爺一聲令下，我就能……”剩下的話被隱去，沈重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君主不仁，王爺取而代之，乃是天命所歸！”

    “本王自然是想的?！崩铠P歧忽然嘆息一聲，轉(zhuǎn)動輪椅，背對他，道：“可我最近常常做夢，時常夢見被人從背后捅了一刀，便愈發(fā)恐懼難安，怕有人背叛于我……”

    沈重予見他態(tài)度猶豫不定，越發(fā)急切。從前怎么沒聽說永安王如此優(yōu)柔寡斷？

    他咬咬牙。只能繼續(xù)跟他磨嘴皮子，將好話承諾說了一籮筐，最后為了取信于李鳳歧，甚至告知了他一處新發(fā)現(xiàn)的鐵礦所在，那鐵礦正好在加黎州與西遇州的交界處。他大方表示，只要李鳳歧起事，他愿將鐵礦拱手送上，以示追隨誠意。

    屏風(fēng)之后朱烈與五更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娘誒！新發(fā)現(xiàn)的鐵礦！

    發(fā)了！

    “什么聲音？”沈重予正說得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就聽到一陣異響。他鼻子動了動，又聞到一陣濃烈的食物香味。

    “？？？”

    這香味他進(jìn)門時便有了，但他心思都在說服李鳳歧之上，沒有細(xì)想?，F(xiàn)在回過神來，才覺得怪異，這屋里怎么會有食物香氣？他疑惑地望著那扇發(fā)出動靜的屏風(fēng)，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遲疑地望著李鳳歧：“王爺，這屏風(fēng)后……？”

    李鳳歧難言驚訝地“啊”了一聲：“沈大人才發(fā)現(xiàn)嗎？”

    他拍了拍手，便有兩個下人進(jìn)來，將屏風(fēng)撤了下去，露出屏風(fēng)后的四人，以及那一鍋煮得微沸、香氣四溢的暖鍋。

    “你來之前，我們正在吃暖鍋呢?！?/br>
    葉云亭笑吟吟地望著他：“沈大人可要一起吃點？”

    “……”

    沈重予看看李鳳歧，再看看那冒著熱氣的暖鍋，終于意識到了什么，腦中頓時一炸，顫抖著手指向李鳳歧：“你、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故意在詐他，甚至還將他當(dāng)做耍猴戲的一般耍弄。竟敢如此羞辱他！

    沈重予眼睛發(fā)紅，胸膛起伏。

    李鳳歧比他還無辜，笑吟吟問道：“表兄，我該知道什么？”

    “……”沈重予瞪著他，卻連一句質(zhì)問也說不出口。他看著李鳳歧得意的臉，再想到那座被透露出去的鐵礦，只覺得喉頭一陣咸腥，一口血憋在喉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可笑他還以為只要李鳳歧死了，那他知道鐵礦所在也毫無作用，到時候那鐵礦還是歸他所有。卻原來是他自己上了套，不僅平白被人當(dāng)做猴戲看了，還丟了一座鐵礦！

    那可是整整一座精鐵礦！

    沈重予按住胸口，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感覺自己隨時能厥過去。

    “表兄這是怎么了？”李鳳歧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語氣關(guān)切，卻連手也沒有伸一下：“可是犯了心疾？可需要我叫人給你請個大夫？”

    沈重予捂著胸口，被他氣得頭昏腦漲。再看看那一桌四人，臉皮都漲紅了。

    但他到底還是沒與李鳳歧撕破臉，這事是皇帝交代他的，他沒辦成便算了。若是再在這永安王府鬧起來，就太失體面了。

    “不必，我回去歇兩日就好了?！鄙蛑赜枰е溃銖姅D出個笑來。

    “那表兄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崩铠P歧語氣關(guān)切道：“表兄這年紀(jì)也不小了，可要注意身體，不然像老陳大人一樣忽然沒了，我北昭可就少了一位棟梁！”

    “……王爺多慮了?！鄙蛑赜杓傩Χ疾铧c維持不住，那忽然沒了的老陳大人都八十七了！他才三十六。

    李鳳歧這廝根本就是在咒他早死！

    沈重予一刻也不想多待了，草草拜別就往外走。李鳳歧送了他兩步，跟到院子里，又揚聲道：“下回表兄要是再發(fā)現(xiàn)鐵礦銀礦的，可要記得知會我一聲?！?/br>
    “……”沈重予平地一個趔趄，卻沒有回頭，捂著胸口走得更快了。

    李鳳歧笑瞇瞇地折回去，瞧著葉云亭笑瞇瞇道：“平白就多了座鐵礦，大公子果然旺我?！?/br>
    葉云亭瞥他一眼，沒答話，卻是燙了片羊rou放在了他面前碟子里。

    吃暖鍋都堵不住這張嘴。

    倒是朱烈聞言又悄聲與五更咬耳朵：“這鐵礦不都得感謝那沈老兒么？”怎么王爺反而說是王妃旺他？

    五更同情的瞧他一眼，心想在王府里看了這么些日子，竟然還沒看清楚王爺這是在與王妃調(diào)情呢。真是活該總被罰。他將杯里的酒一口喝完，起身道：“屬下忽然想起還有些事沒辦完，先行一步。”

    說完踹了一腳還想繼續(xù)吃的朱烈，當(dāng)先跑了。

    朱烈：？？？

    他看看走遠(yuǎn)的五更再看看邊上動也不動還在繼續(xù)吃的季廉，猶豫了一下，就繼續(xù)心安理得吃暖鍋了。

    五更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兒要辦？暖鍋都不吃了，真是活該勞碌命。

    李鳳歧看著兩個大快朵頤的礙事鬼沒有半點要動彈的架勢，忍不住附在葉云亭耳邊輕聲道：“季廉年紀(jì)輕輕的。怎么就跟朱烈一個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