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卻又帶著點(diǎn)小孩的氣質(zhì)，再看他的眼睛，他成熟，他是如此地深思熟慮，她感覺此刻就如同了兩個世界，他們是如此地完全不一樣。

    「會有人安排好的。」

    全部都安排好。

    他會逃離這個地方，他會什么都不用再去想。

    在那個偏北的地方，他能每個冬天都望見雪，他能每年都實(shí)現(xiàn)愿望。

    「一個星期?！?/br>
    他低首，什么都不看。

    拔開她的手放下來，垂著。

    她愣著，呆呆的，想要再拉起他的手，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兩人倏然間竄出一股寒流。

    相隔開來。

    他背身遠(yuǎn)去。

    -

    只是一點(diǎn)小雪。

    卻如此輕易地摧枯拉朽，一夜之間，凍死了所有的花草。

    電視里不斷報道著相隔六十年來的第一場雪，她任由它放著，閃爍得客廳里燈光昏暗，窗外仍席卷著寒潮。

    只不過是一眨眼，

    是半個月，

    她回來，就一切變了個樣子。

    電視臺前的女主播一邊報著雪景，一邊敘著災(zāi)情，此刻她心里卻念著那一回事，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著他撥開自己手的動作，每個字全然毫不入耳。

    那時候應(yīng)該還是溫和的，熱的天，不像現(xiàn)在這般刺骨。

    她回到教室，只發(fā)現(xiàn)他仍放在柜筒的兩本書，除此之外，別的都沒了蹤影。

    匆匆忙忙。

    她忽地就變成了無頭蒼蠅。

    每天放學(xué)，她一有空就去他家門前的那條小巷里蹲守，期盼著，哪怕是一小點(diǎn)蹤跡。

    可無論如何，都不見人影。

    她覺得自己是悲哀的，委屈的，滿肚苦水，卻擠不出一絲眼淚。

    直到如今，她的手和他溫度已無差別。

    她才真正發(fā)覺了自己失去某樣，很重要，抓不住的東西。

    為什么。

    眼淚涌出。

    一盞燈悄然地開，在她頭頂亮了起來。

    母親回來了，并無看她，她連忙擦干，一邊應(yīng)和著母親的話。

    母親并無發(fā)現(xiàn)異樣，把包放在門把上，還未回頭，便先聽到逐漸發(fā)軟的聲音。

    她不自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沒有出息。

    半句話一出，后邊就變成了哭腔的軟語。

    她明明不應(yīng)該的。

    淚水止不住地涌出，從抽泣，到號啕，都是因?yàn)檫@場雪。

    這場雪凍住了她的感情。

    ☆、夜幕

    我們生活在四季的正常運(yùn)行之中——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靂，不是莫名天災(zāi)，不是不知盡頭的黑暗。它是這個行星的命運(yùn)，是萬物已然接受的規(guī)則。

    ——李娟《冬牧場》

    -

    冬季。

    是節(jié)假日，人客多了一點(diǎn)，外面打起了邊爐，白蒙蒙的霧氣時不時地蒸騰，擋住視線。

    旁邊的一籃籃菜還帶著水，望過去蔥翠晶瑩，乍一眼宛若里面包住了什么東西。

    他被吩咐著要出去，把菜送上，他的動作沒什么冬天的遲緩，反而迅速，緘口不語反而誕生出最好的態(tài)度。

    退學(xué)之后，也過了一段時間，他的生活也僅僅是換了個地點(diǎn)，把打工延長了，幫工變成了職業(yè)。

    他不用做些什么額外的事，只需實(shí)實(shí)在在地干活，擦桌子，掃地……不委屈他，一天到晚，他很少出過飯館，不是在后廚，就是走著小路，生活閑靜，沒有任何額外的紛擾。

    若要算起來，他習(xí)慣著，

    也快一個星期了。

    人客漸漸散去。

    一如既往地低頭，只要不張揚(yáng)，不顯露，他就還能在這個地方慢慢地茍活。身上滿是煙火氣。

    菜刀聲咔咔咔地碰著砧板，蔥花和鹽西混在了一起，剁得很碎，還帶著點(diǎn)生姜味，抄起往旁邊的醬油碟一倒，已經(jīng)備好了今晚的佐料。工作量并不大，甚至乎沒什么事做，每天按著規(guī)矩，按著步驟。

    已是下午，風(fēng)難得地消停了一會兒，暖陽照下來，地板上久違有了自然光的明亮。

    站著。

    一會后，他轉(zhuǎn)身，回到后廚洗碗。

    腳步剛邁進(jìn)后廚，便察覺有了人客，這個時間點(diǎn)不上不下，老板娘在大堂招待，發(fā)出問候。

    “要些什么？”

    外面?zhèn)鱽怼?/br>
    他扭開水龍頭，轉(zhuǎn)到一邊，水流嘩啦啦地流下來。

    前兩天熱水管道壞了，現(xiàn)如今用的全都是冰涼刺骨的死水。

    油漬不說洗得干凈，他的手碰一下，就宛若被刀鋒淋著，鼻息間嘶嘶地抽出點(diǎn)涼風(fēng)，三五分鐘后，有些暖和起來，動作就沒那么生硬了。

    “有什么推薦嗎？”

    客人莫約只有十六七歲，還是小孩子的模樣。可一雙眼睛里卻是好看，眼神輕輕掃過大堂，堅定又有力。

    “一個人的話，隨便也行，炒兩個菜吧?！?/br>
    他微微低著頭對著洗碗槽。

    她抬頭一瞥，隱約通著紗窗，望見里面的人影。

    “炒菜心，番茄炒蛋，外加一碗白飯?！?/br>
    后廚內(nèi)碗碟在槽中沖洗著重疊，抹布上的洗潔精泛起厚重的白泡，抹擦過后又順著方向放到另一邊，動作不斷反復(fù)循環(huán)。

    側(cè)臉被遮掩了一半，頷低低的有弧線，他的動作并不算干練，一上一下，光有碗碟碰撞和流水聲音淺淺傳出。她猜想他的手指已被凍青，面上也仍舊毫無改變。

    她猜對了。

    坐下來，目光往那邊凝視，他在里面全然不知情。

    低頭看一下地面，很干凈。她記得他以前會用信息和自己閑聊，那時候隨口提提就經(jīng)常是拖著地。

    飯館不大不小，算得上亮堂，天花板白中泛著點(diǎn)暖黃。

    環(huán)顧一周后，她收回目光，耳邊就聽到了廚房里的油鍋?zhàn)套添懫?，火從爐子間噴薄破冬。

    等待，她就坐在那兒。

    后廚里剛重新煲熱的午飯，他洗著碗，聞不到跳閘聲。老板娘把菜單隨手夾住，炒完兩個小菜后便碰了他的肩，示意他上菜。

    他擦干凈手，捧起，兩碟的分量不重，跨出后廚的門。

    腳步遲緩了一下。

    抬眼，忽地滯停。她也正好抬頭，兩人目光對上。

    手中的菜溫度新鮮，透過瓷碟傳入他的掌心，燙得焦灼。

    她臉色不變，平靜著就坐在那兒。

    呼吸忽地就變得有些凝滯，喉間像被噎住，上下艱難，腳步不得。

    他按著規(guī)矩，微微俯身上菜，目光低垂在地面上。

    她沒有動作，只是看著他，目光并不隨著移動，視野之中出現(xiàn)他的腰，每一次都不多余地晃身移動。

    始終保持著一種距離，她是客人，而他僅僅是服務(wù)者。

    手拿起碗筷。

    她夾了一塊番茄，汁水浸著整個白瓷盤，滴著。

    他退離，躲進(jìn)廚房的角落，像一只受驚的小鼠，低著頭，沒有任何緘語。

    有些酸，蛋的味道卻也彌漫著腔間，淡淡的，還有小蔥與姜的味道。

    雙筷舀動一口飯，她遞到嘴前，看著。他已然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那窗戶外側(cè)的注視，側(cè)著半邊臉，唯剩下黑黑的發(fā)后捎。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她吃得很慢，碗中還有半碗飯，菜也剩下許多，慢慢地放下餐具。

    站起。

    她臉色冰冷，對著廚房里的躲藏目光，

    直視著舉起兩手。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