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她看見了爺爺?shù)拿帧?/br>
    她爺爺叫程同甫，在五兄弟中排行老三，這個有些舊時代氣息的名字是她的秀才太太爺爺取的。爺爺下面就爸爸一個名字，據(jù)說前頭還有一個兒子，但那個時候的孩子不易養(yǎng)大，出生幾個月就沒了。按規(guī)矩，三歲記名，在這之前夭折的孩子是不記進族譜的，至于那些上了族譜后去逝的，會在名字后面加上小字。

    比如她爸爸的一個堂兄，名字后面就寫著：于二十二歲時因故去世。

    寫到這一輩，一張紙剛好用完，程素翻開下一頁，準備找自己的名字。

    她家一向是按輩分來取名的，只有爸爸他們例外，到她這輩，又把排行續(xù)了起來，她雖然改了名字，但族譜上的名字是沒有改的，所以這一頁的名字打眼看過去，整整齊齊。

    不，還是有不一樣的。

    她的名字后面，有一行小字。

    第3章

    出柩

    啪嗒。

    燈灰落入香爐的聲音很輕微，但程素依舊被驚動了。

    她抬頭看過去，三根香積攢的香灰一同斷裂，右邊兩根的燃燒進度終于追上了左邊，現(xiàn)在它們一般高了。

    檀香突然變得濃烈，嘈雜的聲音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眼前的一切仿佛坍塌的宇宙一般揉在一起，世界黑了一瞬，又很快變得明亮。

    程素用凝滯的大腦思考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

    剛才那是一場夢，她真正地醒來了。

    楊淑君遞給她半個烤得熱熱的橘子：“時間應(yīng)該差不多了，去外面找你爸媽吧?！?/br>
    程素走出門時被風(fēng)吹得打了個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詭異的夢，踏出門的那一刻，她感覺到了異樣，一種無法描述的，很微妙的不和諧感。

    她放慢腳步，裝作不經(jīng)意地在院子里晃蕩。

    一圈下來，她知道為什么了。

    無論她走到哪里，所有人，不論是做事的，還是閑聊的，雖然手里的活，嘴里的話沒停，但眼神都曾經(jīng)停留在她身上。

    他們掩飾得很好，會偷偷注視她，盡量在她注意到之前將眼神收回去，如果不是特別留意，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些迅速游移的目光。

    不是打量外來者，也不是打量闖入者，那眼神帶著熟悉，帶著深究，交匯間仿佛已經(jīng)交換過千百條信息。

    她身上的羽絨服蓬松柔軟，走了這么一會兒，寒意卻依舊沒有褪去。本能地，她開始尋找自己熟悉信任的人。

    院子里已經(jīng)布置得差不多了，虞雯莉和那個穿著華麗法衣的道士站在角落，她拿著一個信封要塞給道士，人家不肯收，兩人正在進行一番拉鋸。

    “莉姐，跟我說一聲的事，拿這些做什么?！?/br>
    虞雯莉用信封拍他一下，“不光因為這事，我聽說你師父前段時間住院了，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這道長的師父是鎮(zhèn)上資歷最老的道士，今年已經(jīng)八十多了，無兒無女，和徒弟們住在道觀里，身體一直康健，住院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虞雯莉還擔心了好一陣。

    “痛風(fēng)了！住了兩天就回來了，精神特別好，每天在那罵我們這不給他吃那不給他喝，就是醫(yī)生囑咐不能累著，最近都在觀里休息呢?！?/br>
    虞雯莉又將信封往前塞塞了塞：“拿著，給你師父買點營養(yǎng)品。”

    道長還想躲，被一句話堵了回去：“還你師父的人情，又不光還你的，拿著！”

    他只好收了。

    程素一路小跑著過來了，她臉色不是很好，虞雯莉以為她是暈車還沒好。

    她拉著程素介紹：“這是陳卓陳叔叔?！?/br>
    程素露出一個笑：“陳叔叔好?！?/br>
    陳卓看著她，從衣服暗袋里摸出一張迭好的符：“都長這么大了，來，叔叔給你的見面禮，可保出入平安，家宅安寧?！?/br>
    程素的眼神被法衣吸引了一瞬，接過符，道謝的時候笑容比之前舒展許多。

    陳卓也發(fā)現(xiàn)了她臉色不對，和虞雯莉?qū)α艘幌卵凵?，繼續(xù)和程素說話。

    “覺得叔叔這件衣服好看？”

    程素點點頭。

    “這衣服可不簡單，”陳卓賣了個關(guān)子，“老對象了，我?guī)熥娴膸煾競飨聛淼?，我?guī)煾傅膶氊悾苓^不少香火，今天還是第一回讓我穿?！?/br>
    陳卓話說得夸張，卻一點不假。這件青綠色法衣的確氣派，黑色緣邊以百鳥紋為飾，左右肩上各有一個大的團龍紋，前后通繡五彩祥云并白鶴紋樣，鶴身織入了銀線，在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就因為這件法衣，他們道觀在市里甚至省里的地位都不低。平日它被掛在專門的屋子里，每日念經(jīng)，旬日熏香，輕易不會被請出山。

    上百年的物件了，穿一回少一回。這是師父原話。

    他這么一展示，程素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衣服上，臉色逐漸變好，虞雯莉暗暗瞧她一眼，放下心來，拆陳卓的臺：“行了行了，知道你快四十開始當家了，收一收，收一收。”

    二人又你來我往幾句，陳卓回到小道士身邊，開始準備主持哭靈。

    雪更大了，院子上方又支了一片塑料頂棚，時不時有人將上面的積雪頂下來鏟出去。圓桌被擺得更加緊湊，凳子迭好放在一邊，院子里空出了大半，所有穿著孝衫的人按照輩分排列在堂屋前。

    道樂重新響起，陳卓用高亢的聲音，肅穆的曲調(diào)，吟唱著儀式的開場詞，大意就是哀惋老人的離去，訴說家人的不舍，祝福往生者，安慰在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