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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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中原大漢歷經(jīng)十五年的戰(zhàn)亂,終于在十三年前又創(chuàng)立了新的大周王朝,滿目瘡痍的河山開始得以喘氣,天下百廢待興,承慶九年的四月里,盡管京師空氣中還殘留著硝煙的氣息,但繁盛的丁香花還是悄然開遍了城北麒麟坊的大街小巷。 麒麟坊內(nèi)開府的原本都是在京中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但隨著江山改姓,士族圈子也經(jīng)受了一番清洗,京師部分新貴也看中了這片福址,在已然成為廢址的前朝公侯府原址上營建了新府邸。 此時這象征著富貴祥和的民坊里,在繁盛燦爛的丁香花樹下,卻透出一絲不愉快來。 “你們沈家有什么了不起?說得好聽世代書香,可讀書頂個屁用!是能驅(qū)賊殺敵還是能安邦定國?你們祖上倒是出過兩位宰相,如今不還是得乖乖在咱們國公爺面前裝孫子?我們顧家位列公侯,那靠的是一身真本事!這放在哪個朝代都是一頂一的國家棟梁,你們這些人,給我們公子爺提鞋都不配!” 榮國公府的表侄宋疆指著面前作同樣裝束的沈茗沈莘,下巴揚(yáng)得快比鼻子還要高了。 因著環(huán)境單純,三教九流的人進(jìn)不來此處,坊中兩條胡同交界的十字路口的這片開闊地,一向是本埠孩子們的樂園,而今兒這個時候,卻如此起了爭執(zhí)。 宋疆身后負(fù)手站著一名十來歲著錦衣華服的少年,此時眼朝下,唇角微勾,挺直的鼻梁顯示出他的堅毅,這面相本是極好的,可因著這樣一副神情,卻無端多了幾分孤傲之氣,讓人不敢親近。 沈茗沈莘面對奚落,兩頰皆漲得通紅,但對視一眼過后,卻是又咬唇垂下頭來。 本朝開國之時賜封了一王四公六侯八伯爵,顧家就是位列四公之一的榮國公,如果今日顧頌本人沒在此倒也罷了,區(qū)區(qū)一個宋疆他們也不放在眼里,可顧頌是榮國公府的小世子,他又偏偏在這兒,如今改朝換代,沈家也不能再像父親口中傳說的那樣威風(fēng)神氣了。 顧頌看他們啞口無語,更加不由冷笑起來。 他把尚未長滿的身軀稍稍挺直了些,瞇眼去看天邊的浮云。 宋疆見他這般,遂接著回頭與沈茗沈莘說道:“還杵在這里做什么?還不趕緊地上別地兒玩去?往后這地兒就是我們小公子散步消食的地兒,你們都得起開別擋道!可記著了?” 宋疆的聲音因著故作的傲慢,而顯得有些怪異的尖銳。 旁邊噗的一聲有人笑出來。 大伙扭頭看過去,只見圍觀的人圈外多了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八九歲的樣子,皮膚光滑白皙得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身上穿著比沈家兩位正經(jīng)嫡出的少爺沈茗沈莘還要講究的衣裳料子,除了脖子上掛著的一只赤金項圈,也沒什么別的飾物,可她捂著嘴輕輕這么一笑,就透出無言的靈動慧黠來。 看模樣就是個小姐,但她身邊卻沒有丫鬟伴隨。 宋疆拉下臉,喝斥道:“你是誰?笑什么?!” 沈雁放下手,冷眼覷著他:“你管我是誰做什么?顧家即使了不起,也擋不住榮國公有眼無珠,怎么什么樣的人都招進(jìn)來給顧家臉上抹黑?我們沈家是沒戰(zhàn)功,可也是皇上欽任的禮部侍郎,你們宋家是位列公卿還是身居高位?縱然是狐假虎威,公然侮辱朝廷命官,這罪怕也不是你擔(dān)得起的?!?/br> 宋疆聽后驀地一凜,指著自己鼻子:“你說我狐假虎威?!” 沈雁嫣然一笑,將雙手置于背后,略傾了身子,拉長音道:“不是,是說你狗仗人勢!” 宋疆氣得鼻子都歪了,他回頭看顧頌,顧頌也一臉冰霜地盯著沈雁。 “哪里來的臭丫頭!” 宋疆氣不過,猛地沖上前將她推了一把。 他雖然沒見過她,可這時當(dāng)然已聽出沈雁也是沈家的人,沈家在大周也是有幾分地位的,他怎么敢真的對她如何?他這一推雖然用了全力,可是沈茗沈莘還在旁側(cè)不是嗎?他料定他們一定會扶住她,不讓她有絲毫閃失的。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家兄弟在沈雁被推之時,不但沒有伸手相扶,居然還下意識地退開了兩步,仿佛并不想幫她。于是就在誰也沒扶的情況下,沈雁伴隨著驚呼聲,后腦直接撞上身后華表倒在地上。 “天哪!快把她扶起來!” 圍觀中的人里有人驚叫起來,然后大家一窩蜂涌上去。沈茗見狀不對,悄沒聲兒的往沈府方向跑了。沈莘猶豫了下,倒是留了下來。 宋疆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勸著顧頌回去。顧頌狠瞪了他一眼,撥開人群走到昏倒的沈雁面前。 他掏出荷包里的嗅香放到她鼻子底下。 沈雁只覺一陣天眩地轉(zhuǎn)! 然后就腦子里一片空白,再接著,充斥在她腦海里的,便是那股再也熟悉不過的抑郁。 她的意識在瞬間又變得十分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病床上躺了有小半年,自從父親死后,她就一病不起。 她活到二十三歲,滿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承受所有的意外,最終卻還是高估了自己。母親唇角的鳩毒,華府的血流成河,父親臨終的獨(dú)白,她染血落地的匕首,這樁樁件件,就像是一個個毒瘤,已經(jīng)完全侵蝕掉她的本體,使人忘了她原本安逸傲然的面貌,而變成一具浸泡在仇恨與悔恨里的行尸走rou。 如今,疾病使她成為了一具真正的行尸走rou。 而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原本的她飛揚(yáng)灑脫,從來沒有遺憾與痛苦! ……她忽然聞到一股清幽的香氛,她知道這是質(zhì)地極佳的嗅香,有人想讓她蘇醒,可是她眼皮就是睜不開。她一生要強(qiáng),不甘受人擺布,自認(rèn)恩怨分明,可生父最終還是死于她手。她哪還有底氣面對這潰爛的人生? “喂,醒來!” 顧頌皺眉望著被別的女孩子抱在懷里,緊揪著雙眉不停搖頭和喘息的沈雁,冷傲的眼眸里終于也起了絲憂心。明明只是暈過去,又沒有落下傷,怎么表情會這么痛苦?他等了片刻,遲疑地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巴,將她搖了搖:“聽到?jīng)]有?醒過來!”滿是世家公子說一不二的味道。 沈雁皺眉,她慣不喜歡男孩子這樣的調(diào)調(diào)。 她被晃得頭痛,終于睜開眼。 她的視線模糊了會兒后對上焦,面前這一臉拽拽的少年,憑記憶,依稀像是榮國公世子,他怎么會在她面前,而且,變得這么小?還有旁邊這些人,她依稀都認(rèn)識,在她出嫁之前,應(yīng)該是常見面的,可他們?yōu)槭裁炊歼@么幼小,而且,都來到她身邊? 她忽然想起了一個詞,回光返照。 難道在她最終死亡之前,老天爺給她的回光返照,便是讓她憶起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她頭一次知道,回光返照還有這么新鮮的方式。 她搖搖頭,胸中的抑郁感暫時退去了。 只是面前這地方,為什么也這樣熟悉?這不是中軍僉事府秦家,這分明是沈府外頭的柚子巷好么! 她只在柚子巷與榮國公世子有過一次接觸,就是在她九歲那年隨父母親結(jié)束外任從金陵回到京城之后不久,顧家的人在小孩兒們堆里指著沈家人的鼻子奚落,她碰巧路過遇見而回了幾句話,之后便被顧家的表少爺宋疆推倒。 ——是了,不過是十多年前的事,她還記得很清楚!就像眼前這樣,顧頌舉著嗅香瓶子,一臉不耐煩的望著她,而周圍都是附近的孩子。 她看看自己身上,也是作小孩子的打扮,裙腳繡著她幼時最愛的纏枝西番蓮,半點(diǎn)不差。 如果是回光返照,為什么眼前一切如此逼真? 胸中長久以來的沉郁此時因著這股反常而靠邊站了,她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顧頌,她能夠很清醒很清晰地看到他那雙高高在上的雙眼里倒映出來自己的影子,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像是夢境那般模晰和飄乎——如果這是夢,如果這是臨死前的幻覺,那未免也太逼真了。 如今她像是,像是又回到了九歲那年! 因為激動而氣息不暢,她咳嗽起來。 “你發(fā)什么懵!” 顧頌被盯的不耐煩,伸手來摸她的后腦,他想看看是否留下腫塊。 沈雁看著他靠近而放大的臉,雙眸驀地深凝了。 如果說她又回到了九歲,回到了剛回京城那時,那么父親就還沒有入獄,母親也還沒死,華府就更加沒有被滅門,一切悲劇都還沒有發(fā)生! 這么說,她回家后還能看得到父親母親?! 這個念頭的頓生,簡直連讓她禮貌地請顧頌讓開都已經(jīng)做不到。 她突然伸出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果斷捅向顧頌面門。 誰都沒有料到她會突然出手,更沒有想到她會向顧頌出手,顧頌自己也沒有想到,所以就算是出身功勛世家的他幼年習(xí)武,也沒有逃過這一劫,他大叫了一聲,捂著右眼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宋疆如同被開水燙了腳一般大叫著奔了過去。 而沈雁站起來,拔腿奔向不遠(yuǎn)處的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