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好人非愛人
兩人接著往宅院深處走,穿過兩道八角門,再沿著長廊一直走,走到盡頭才是陳義的住處。 門提前留了條縫,但烏柳還是叩了下門,她刻意放輕動作,等到陳義應(yīng)聲同意才將門推開。 避免唐突,烏柳決定先獨自去見,等她和陳義聊過以后再讓雪杉進來。 盯著關(guān)閉的門扉實在乏味,等了一陣,雪杉轉(zhuǎn)過身,在等待的時間里環(huán)顧起周圍。 陳義的居所坐落在庭院遍植草木,中央有株梧桐尤為高大,可惜滿樹翠綠的蔥蘢模樣已經(jīng)過去,但即使在這個時節(jié),掛著黃葉也仍有一番滋味。 風(fēng)吹葉落,空枝飄搖,沒聽見其他雜音,也沒見有仆從經(jīng)過,雪杉站在庭院中,想起方才一路走來,好像也是這樣幽靜。 身后的門在這時開了,烏柳從里面出來,示意雪杉現(xiàn)在進去。 雪杉有些慌亂:“jiejie不和我一起嗎?” 烏柳眨了幾下眼:“你一個人和陳老爺多聊會兒,我找管家去庫房支兩筐炭,等下就不回來了,你聊完再過來找我?!?/br> 說完,在雪杉開口挽留前,頭也不回地走了。 被獨自留下的雪杉站在原地,想象門后可能等待著她的情景,頓時忐忑起來,不過她沒有躊躇太久,按在門上的手一用勁,人就跨過了門檻。 屋里,陳義正坐著品味手中的清茶。 許是因為面前出現(xiàn)了張完全陌生面孔,陳義明顯有些驚訝,不過他很快平復(fù)表情,放下茶盞后緩緩起身,朝雪杉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便是雪杉吧?早聽烏柳提起過你,她總說自己有個漂亮meimei,我一直沒當(dāng)真,今天親眼見到才知道她所說不假?!标惲x胡須下嘴角微微彎起。 雪杉在陳義旁邊坐下,聽見他由衷的夸贊,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剛見到陳義時,雪杉其實有些失望,真正的陳義長相一般、身材清瘦,年紀(jì)還挺大,和她以為的樣子有很大的出入,但他人似乎很好相處,一句話就讓她緊張的情緒緩和不少。 雪杉抬手指向陳義身后,試著找話題:“那邊那面屏風(fēng)看起來既好看又別致,是老爺您自己選了買回來的嗎?” 方才趁著坐下來的時間,雪杉快速掃了一圈屋內(nèi),這里布置簡單、陳設(shè)樸素,唯有內(nèi)室前隔著的一座刺繡屏風(fēng)風(fēng)格不同。 上面用了各種顏色的繡線,絲絲縷縷縈繞在一起,繡成的蝴蝶和鮮花不僅栩栩如生,還亮麗多彩。 雪杉觀察著陳義,但他的反應(yīng)和她預(yù)想的大不相同。 陳義朝她手指的方向轉(zhuǎn)頭,目光落在屏風(fēng)上后停留許久,漸漸變得恍惚悠遠(yuǎn),仿佛看到的不止一座屏風(fēng),也不止屏風(fēng)上的蝴蝶和花朵。 想起旁邊還有人在,陳義才依依不舍地移開目光,然而他眼中還映著刺那座屏風(fēng)的影子:“不是,它是我已經(jīng)故去的妻子親手繡的。她是個愛俏的小姑娘,但是因為跟了我這個窮小子,連身好看的衣服都買不起,只能自己用針線往粗衣麻布添了花樣穿,時間長了,刺繡就成了她的愛好?!?/br> 雪杉沒想到她隨便找的話題竟直接觸到了陳義的傷處,驚訝之余,心上又覆上一層nongnong的感傷。 難怪這座屏風(fēng)格格不入,卻仍陳義被留下來擺在床前,原來是為了睹物思人,時時好相見。 雪杉輕輕出聲:“您和您的妻子一定很相愛吧?!?/br> 陳義默默點了下頭:“那時候日子再苦,我們過著也覺得是甜的?!?/br> 回憶起過去年輕的時光,陳義看上去卻滄桑許多,臉上刻著的紋路似乎因此變得更深了,雪杉看著,越發(fā)覺得愧疚:“對不起,我不知道那面屏風(fēng)是出自您夫人的手,提起來讓您傷心了?!?/br> 雪杉低下頭,希望能得到陳義的諒解,但陳義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見他擺擺手:“你不必自責(zé),她走了都快二十年了,我早就不傷心了?!?/br> 在雪杉詫異的眼神下,陳義又說出一句更難懂的話:“可惜傷心消失了,思念卻還在,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她。” 思念還在,傷心怎么會不在,思念不正是人因為失去而傷心,才會生出的情緒嗎? 雪杉一面十分不解,一面又覺得陳義所說發(fā)自內(nèi)心、并非虛言。 然而,任憑雪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悶著頭,好半天忘記了說話,最后還是陳義先開口打破沉默,她才醒過神。 “說起刺繡,烏柳手也很巧,你有跟著她學(xué)過嗎?”他問。 “針線我只會一點,最多補補衣服,繡花什么的完全不行?!毖┥颊遄弥鸬?。 陳義眉頭微皺,費力思索半晌后才舒展開來:“對了,烏柳說過,你擅長的是古琴?!?/br> 提到古琴,雪杉雙眼頓時亮了起來,下意識點了下頭,點完又感到不好意思,連忙低頭作謙遜狀:“能彈幾首曲子,但還比不上厲害的琴師,算不得擅長?!?/br> 說著說著,雪杉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放低聲音,盡量讓她的聲調(diào)聽起來柔和可親:“這回我來得匆忙,沒能帶上琴給您彈一曲,不過不久后的幻游宴我有準(zhǔn)備演奏,老爺您若是感興趣,不妨過來宴上看看。” 陳義爽快應(yīng)下:“到時候我一定過來捧場,你是烏柳的meimei,我自然要照撫一二?!?/br> 陳義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雪杉坐在對面看見,也跟著微笑起來。 不過唇角這點笑意很快消失,她的眉眼漸漸低垂下來,悄悄看了陳義幾眼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又聊了兩三句,談話草草結(jié)束,雪杉告別陳義后去找烏柳。 烏柳正在陳府大門前等候。 太陽高懸空中,不帶一絲熱氣,烏柳站在日光中多時也不暖和,見到雪杉之后立刻將人招呼上馬車,和早就搬上去的兩大筐炭一起,駛上回去的路。 “怎么樣,順利嗎?”烏柳問起。 馬車剛上路,還有點顛簸,雪杉張開口,片刻后才回答:“還算順利。” 盡管幻游宴上等待著她的將會是什么仍是未知,但今天陳義已經(jīng)明確給了保證,這讓她不用再為此擔(dān)心。 不過她隱隱有種感覺,陳義會照顧她并不是因為她本身,只是看在烏柳的面子上。 之前在屋里,陳義明明是在和她聊天,但說的話總離不開烏柳。 雪杉目光落在烏柳發(fā)間,簡單的銀簪沒在如云似霧的墨發(fā)里,幾乎不見光芒,素雅是素雅,但也將烏柳的臉色襯得發(fā)灰發(fā)暗。 垂眸沉吟后,雪杉問:“在jiejie眼中,陳老爺是個什么樣的人?” 烏柳沒想多久便答說:“陳老爺為人寬厚,待人和善,在我認(rèn)識的客人里,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好人。” 雪杉頗有同感。 她曾在前廳見過來歸夢樓的客人,他們大多一副虛浮油膩的模樣,就算裝得再好,下流也會從眼睛里流露出來。 但陳義和那些人不同。 他也不像滿身銅錢氣的商人,沒有因為自己發(fā)達(dá)有錢了就看低別人。 正因為如此,聽了烏柳的話,雪杉更不懂了:“這么好的人,jiejie竟舍得讓我認(rèn)識。” 對青樓女子來說,客人既是財路也是生路,為了不放走一位客人,別說暗地里使手段了,就連爭得頭破血流也大有人在。 陳義家境殷實,人又可靠,換作其他人絕對拼命守著不讓別人靠近,烏柳大大方方地把他讓了出來。 大方得讓人奇怪。 她不是懷疑烏柳的用心,而是好奇,烏柳對陳義懷著怎樣的感情。 雪杉看著烏柳,看見她有晃了晃神,一雙眼睛蒙上一層薄霧,里面仿佛紛紛飛絮在飄落。 某個瞬間,飛絮停了,烏柳迷蒙的雙眼也恢復(fù)了清明,她摸了摸頭上的素簪,淡淡開口,表情無悲也無喜:“多多少少總有點舍不得,但也沒有很多,至于原因,也許聽起來會有些奇怪——因為和他在一起,我心太安了?!?/br> 烏柳的話像是一塊投入水中石頭,雪杉聽在耳里,心上蕩起層層波紋。 她垂下頭,沒有應(yīng)聲,卻暗暗在心里回答。 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就像她不久前和陳義談天時想的那樣。 她并不反感與眼前這個男人相處,甚至也愿意與他有肌膚之親,可如果能夠選擇,她只想立刻飛到另一個人身邊。 心安很好,但只有心安遠(yuǎn)遠(yuǎn)不夠。 雪杉緊緊攥住衣袖,胸膛里的心跳得厲害,呼之欲出。 車前的帷幕被一只手撩開,里面人探出頭,對車夫說:“前面那個路口停一下,我要下去。” 烏柳喊停馬車的舉動讓沉浸在思緒中的雪杉嚇了一跳,她豁然轉(zhuǎn)頭,余驚未消的眼中滿是混亂。 “你要去哪兒?” “我的頭油好像快用光了,我想現(xiàn)在去買,你一個人先回去吧?!?/br> 雪杉這才發(fā)覺,自己今天一直沒從烏柳身上聞到什么味道,而在平日,烏柳總散發(fā)著幽冷的香氣。 這股香氣來自于烏柳抹在發(fā)上的玉蘭花露,她似乎對其十分鐘愛,每日都要抹,只有幾次出門前偶爾忘掉過。 點點瑣碎閃過時,雪杉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此時馬車已經(jīng)停穩(wěn)不動,但這個念頭卻仍在流轉(zhuǎn),雪杉不由伸出手,按住了旁邊將要起身的烏柳。 “走在外面一定很冷,jiejie你身子弱,還是乘車去買吧。”雪杉聲音難掩急切,“不過我恐怕不能陪你一起去了,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件事要辦?!?/br> 說完,不等烏柳回復(fù),連忙跳出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