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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鳳池賜酒(NPH)在線閱讀 - 虎倀虺蜴

虎倀虺蜴

    穿過凌空閣道,往下才是霜紅苑。

    此行本來該有天子陪同,徽音等了許久,還不見他來,遣女官往文華殿打探,方知是被指揮使絆住了腳。

    錦瑟掖袖進(jìn)了來,上前回稟道,“姬指揮使申時進(jìn)宮,先是進(jìn)了文華殿,淮王未出?!?/br>
    “如今將至酉時,宮門都要落鑰了,殿里燈火通明,仍不見指揮使出來呢。”

    徽音將裁過的金紙迭成元寶,金燦燦的錁子,在燈燭下閃爍著流麗的光彩。一對燒了半截的蠟燭靜靜地立在案上,火光跳動著,照得桌案邊上的竹籃粲然而沉重。

    她低頭將金紙對折,“那就不等他了?!?/br>
    錦瑟忙說是,幫她將堆滿元寶的竹籃帶上。

    每到秋冬時節(jié),霜紅苑里便會綿延出成片的紅霜,寂寞拂在光禿禿的枝梢,漫步在小小的花苑,愈走音聲便愈無。錦履碾上去,只能引出枯葉破裂的脆響。

    石級一層層往下,秋風(fēng)一軸軸落色,從煌煌的盛大走向深幽的凋殘,無端便有了莫大的索寞。

    望著徽音的背影,錦瑟覺得,娘娘或許不是在悼祭先太子。

    或者說,不只是在悼祭他一人。

    可這些她都不知道了。

    她被留在苑外,綠綾羅的衣袍被吹得振蕩起來。夜里寒涼,錦瑟搓了搓僵硬的手臂,忽地瞧見前頭的甬道里有影子飄了下來。

    這里說是清靜,其實更像是冷僻,十多年前和太液殿一樣是處置失寵后妃的冷宮,平日里少有人來。

    她訝然,以為是皇帝,議事這么快結(jié)束了么?

    “陛……”

    話音剛落下一截,來人走近了。錦瑟抬起臉來,迎著燈盞的光亮,臉色卻微微地變了。

    “……見過指揮使大人?!?/br>
    ***

    好無聊啊。

    徽音蹲在地上,裙裾像水仙般漫漫地鋪展,裙上則零星地堆著金紙元寶。往底下掃了一圈,無名小碑前放著的一盤瓜果早就爛了,蟲蟻爬在上頭,形成一痕隱隱浮動的泥垢。

    他就是這樣對他哥的?

    她似乎想笑,嘴角牽動一下,復(fù)又寥寥地壓下了。

    五十步笑百步,她自己也沒對親哥好到哪里去嘛!

    酉時過了大半段時辰,宮門落了鑰,將清湛的月色鎖進(jìn)了殷宮的畫棟雕梁。

    沒有晏岐作陪,徽音沉默地祭吊,心里忽有些沉重,不知是為誰掃墓,總之不是為了晏同春。

    蹲得久了腿腳發(fā)酸,正要扶著樹起身揉揉膝蓋,沒瞧見落腳的地方有塊石頭,徽音徑直便一腳踩了上去。

    棱角硌著腳底不說,鞋底重重地一擦一拐,險些崴了腳踝。

    碑前堆迭的金線驟然合滅,亮亮地綴在稍縱即逝的余光里。經(jīng)歷這么多年的驚變,徽音早已學(xué)會處之泰然,暴雨淋頭仍然夷然自若。

    橫豎不過是摔上一跤——

    好在,被扶住了。

    手臂從身后抄過腰封,很拘謹(jǐn)?shù)貙⑺龜堖M(jìn)懷中,等她站穩(wěn)了,才避之若浼地松開來。

    隔著一層單薄的袍子,隱約還能感受到底下發(fā)顫的肌rou?;找纛D住,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

    大紅羅地織金妝花的曳撒,繡蟒于左右,腰間系以鸞帶。

    飛魚紋作蟒形而加魚鰭魚尾為稍異,堆進(jìn)兩旁襞積無數(shù),雖不能得見,但徽音知道曳撒肩背間貫以大珠,極隆重奢靡;又因緹騎校尉須要騎射的緣故,腰帶系得緊窄利落,伶仃地掐出一段清瘦的腰身。

    宮掖如云的美人,似乎都比不得他掩在燈火里輕閑的一瞥。

    姬無難退后了些,低聲道吉祥,“微臣見過太后娘娘。”

    他很謙和,眉目間沉沉墜墜,仿佛覆壓流風(fēng)與霜雪。

    肩上感到略微的重量,偏頭去看,是一件簇新的烏金鶴氅。溫暖的觸感從絨毛深處橫進(jìn)頸間,徽音笑了笑,語調(diào)婉約,“指揮使大人?!?/br>
    苑里草葉隨風(fēng)亂顫,蟾光幽湛,照進(jìn)重檐歇山頂下的額枋檐檁,雕花斗拱一層層探出成欲張的弓形。

    其中卯榫斗拱、殿脊飛檐,俱都緘默而內(nèi)斂,立在深寒的高處不語。

    地上腐壞的瓜果透出一股甜膩的怪味兒,姬無難低頭一瞧,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頭。

    徽音知道他有潔癖,眼里見不得臟東西,卻也沒挪開步子,“前朝出事了?”

    承玄六年添設(shè)北司,掌秘密偵緝,北司治獄所得的供狀盡呈御案。到了元朔以后,對細(xì)民的監(jiān)管日漸放松;至玉恒年間更是松懈,坊間多傳讕言,猶以專理刑事的北鎮(zhèn)撫司為重。

    徽音小時候也聽人講過,各個都將錦衣衛(wèi)描繪得窮兇極惡。

    二叔家的大兒子,家里行三的,曾經(jīng)偷摸跟徽音講過他們的壞話,說他們“有如虎倀虺蜴,能止小兒夜啼”。

    錦衣衛(wèi)的惡名,就是身處與世隔絕的內(nèi)宮,也都聽得耳朵發(fā)癢了。

    “申時進(jìn)宮,酉時還未出?!?/br>
    她插著袖子取暖,抬頭端詳他的臉相,心中卻跳躥起深深的惡念。這火勢灑在層層的枯葉上,沨沨翻過許多年前的西宅子巷,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徽音嘴角慢慢浮起嘲諷的笑意,緩聲刺他,“又是誰家要倒霉了?”

    能止小兒夜啼的姬無難一怔,臉白了一絲,下意識要錯開目光,重又克制地忍耐住了。

    惶然蓬蓬升起,像有螞蟥爬動,攪得心口細(xì)細(xì)地發(fā)慌。他眼瞼開得細(xì)窄而深刻,垂目睨視時本該陰鷙,偏生瞳仁剔透如琥珀色的琉璃珠,浸在風(fēng)燈直照的光暈里,更顯十分的燦然。

    姬無難說沒有,“只是一樁小事,犯不著驚動娘娘?!?/br>
    說罷,又為這簡潔的答嘴找補(bǔ),“今日講筵遲了,淮王多留了陛下一段時辰,要將章句講足。臣在外殿等候通稟,酉時前才得了機(jī)會陳說,這才耽誤了?!?/br>
    “宮門下鑰了,倘若不是要緊事,等閑出不去。陛下容臣歇在外宮……”

    徽音“噯”了一聲,臉上還是笑盈盈的。

    夜慢慢地深重,風(fēng)漸漸地蕭疏。袍角沾落露水,竟然冷得徹骨。

    他有一瞬的木然,也是這一瞬間的功夫里,臉白得皎潔。姬無難口干舌燥,舌尖一陣陣的發(fā)苦,這苦澀迅疾地漫向被心火燒干的舌根,她對所有人都是這樣子么?

    當(dāng)年確實是他親手砍下那一刀,可是……

    他想轉(zhuǎn)身就走,哪怕受罰,也好過在這里無地自容。

    “叨擾了娘娘?!彼辉冈倭粼谶@兒了,“臣先……”

    徽音并不有多想見姬無難,可他都自己送上門了,怎么能放他走。

    她暫且按捺下那陣想要作惡的心思,朝姬無難勾了勾手指,“過來?!?/br>
    和當(dāng)初招惹耶律熾不同,這次是純?nèi)坏恼廴琛?/br>
    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jīng)沒有良心這種東西了。它被劈成了銅釜下的柴薪。

    她低下頭去看,只見釜里支棱著一根白慘慘的骨頭。鍋子里煮著的,是曾經(jīng)那個錦繡輝煌的元氏。

    徽音用過往十七年,見證一個龐然世家的傾頹。案角油燈被揮落,火勢沿著備好的桐油一路蜿蜒,謝檐燕巢迎風(fēng)嗚咽,宵中滿是奪目的煌煌。

    她除去簪鐺,披著一件白衣裳奔回西宅子巷。

    火滅了,昔日畫棟雕梁、丹楹刻桷早已化為飛灰,只有堂中銅骨澄亮明耀。

    這算什么呢,她在心里問。

    元姬。

    一個穿著大紅色紋紗羅袍的人從馬背上翻下來,拉住了她。頹垣漸熄的火光映在他琥珀般的瞳仁里,像是續(xù)上了一滴新的蠟油,發(fā)狂而勃然地燃燒著。

    陛下有請,你該走了。

    這就是釜底抽薪嗎,母親?

    她又在心里問。

    我要讓所有人,都被熱湯燒成灰燼里的銅骨。

    ***

    陰司紙飛旋在周身,是一朵朵薄脆的金紙元寶。

    詭異的感覺爬上脊梁,神思仿佛繃成了一根極細(xì)的弦,他說不出拒絕的話語,只能失魂落魄般地踱步上前。

    她的手很冷,永是捂不暖的。

    這股森然的冰冷攀上他高挺的鼻梁,然后是面頰,最后才是耳垂和脖頸。姬無難低低地喘息著,臉上慢慢浮現(xiàn)潮紅。

    他對上她冷漠的雙眼,只覺勃發(fā)的血氣直往上沖,在下腹盤成一團(tuán)發(fā)狂的火。

    聲調(diào)沙啞地發(fā)著顫,像被布帛絞緊了,“娘娘……徽……”

    啪!

    醒耳的摑掌之聲,極尖厲地沖出去很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