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長槊未損志未折

    西軍軍將，素來以善戰(zhàn)自矜，瞧不起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汴梁禁軍。

    韓世忠作為西軍中之健者，這等心態(tài)猶勝別個一籌。

    此時眼見自己竟有輸給許貫忠的可能，一時情急，頓時想出個歪招，雷霆般大喝道：“這般相斗，有甚好看！你那不是還有兩人？索性一并上前，我這里亦出一個，看我西軍好漢以二敵三！讓眾人見識我西軍群斗之術(shù)。”

    韓世忠在賭。

    賭對手后面兩個不如曹cao！

    他此前見曹cao使槊，登峰造極雖然不算，但放在軍中，也算難得好手。如果對方兩個平庸些，他和曹cao以二敵三，未嘗沒有勝機。

    就算對方剩下兩個也是好手，那反正也是敗，寡不敵眾而輸，總好過自己一對一輸給人。

    要知韓世忠此刻未露絲毫敗像，大刀揮舞間一派豪勇氣概，顯得銳不可當。旁觀的人又不像許貫忠身在局中，能感受到他精氣漸衰，聽他這般一吼，都只道他是驕橫自大。

    童貫先把眉頭一皺，心想你這廝出什么幺蛾子，若是輸了，拆了你去賣rou，也賠不起我損失?。⊙例X咬得咯咯直響。

    蔡京本來還有些猶豫，怕是甚么計謀，三角眼悄悄一瞥，覷見童貫神色，當即決定下注。高聲笑道：“難得這位勇士如此豪勇，我東京男兒，豈甘人后？燕、耿二位將軍，可速速出馬！”

    燕青、耿恭對視一眼，各綽長槍，躍馬奔出，及至近前，且不搶攻，燕青高喝道：“任你那里出誰來，都是小爺接下?！?/br>
    劉延慶倒是了解下屬，猜出韓世忠是迫不得已，連忙叮囑道：“小武兄弟，全仗你去周全！你且騎我的馬兒出戰(zhàn)?！?/br>
    就選了條好槊遞給曹cao，曹cao試試輕重，慨然上馬，沉聲道：“將主勿憂，且看我和韓兄弟對敵！”

    拍馬出陣，大叫道：“你那廝都莫輕狂，且讓你認得我西軍好漢！”

    曹cao這一喝，蔡京、童貫下意識都道他是西軍人手，隨劉延慶來的親將。

    燕青、耿恭見了，瞬間瞪大了眼——我六個自入太師府，時刻望哥哥來聯(lián)系，誰知不聲不響，哥哥竟成了甚么“西軍好漢”？

    蔡京看見曹cao身材短矮，騎在馬上，也明顯不如別個強健，愈發(fā)歡喜，笑吟吟道：“太傅啊，老夫素聞西軍驍勇，怎地有這般矮漢充斥？這個身量，便是禁軍也不收他?！?/br>
    童貫雖然也自覺得曹cao形象不佳，但他生性護短，當下冷哼一聲道：“老太師，豈不聞‘尿泡空大無斤兩，秤砣雖小壓千斤’？有那等人空自長大，其實無用，只落個走路抗風，穿衣費布，似這員將，小卻小些，自有筋節(jié)！”

    蔡太師聞言呵呵大笑：“太傅此言有理，不過老夫不信?！?/br>
    童貫一時大怒，大喝道：“兀那矮將，你且把出本事來，若贏下這場，老夫有一條珍藏多年的寶槊，做個彩頭賞你！”

    曹cao呵呵笑道：“多謝樞相厚賜！”挺槊就刺向燕青。

    燕青橫槍招架，耿恭趁機出槍，曹cao大喝一聲，不管不顧，轉(zhuǎn)刺許貫忠，耿恭一驚，正不知當收當刺，韓世忠筆刀劈來，替曹cao格開這一槍。

    兩人也沒多交流，卻意外地配合默契，曹cao大槊橫掃，一味狂攻，防守的事，盡皆交給了韓世忠，韓世忠只守不攻，趁機養(yǎng)力回氣。

    看在旁人眼中，都不由連連點頭，暗贊西軍不愧是慣廝殺的，看他兩個配合，可謂渾若天成。

    五人五匹馬，轉(zhuǎn)燈兒般廝殺，戰(zhàn)了二三十合，韓世忠窺個機會，運足力氣，猛然劈出一刀，耿恭將槍一架，只聽嚓的一聲，槍桿劈成兩段，耿恭驚呼勒馬，倉促退出戰(zhàn)團。

    剩下四個又戰(zhàn)二三十合，韓世忠故技重施，又是重重一刀，劈斷了燕青槍桿，燕青苦笑一聲，棄了斷槍退出。

    許貫忠獨自抖擻精神，以一敵二，又戰(zhàn)三四十合，曹cao暗地放水，引著許貫忠施展諸般凌厲招數(shù)，童貫看著臉色微變，心道怪不得蔡京老賊張狂，原來這個將這般了得！心中這才明白韓世忠挑釁群斗的緣由，心中暗暗叫好。

    蔡京面色不變，暗地咬牙切齒：一時不甚，中這老媼計了，我只道三個必定強于兩個，現(xiàn)在看來，倒是影響了小許發(fā)揮。

    曹cao演了一回，心里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手中漸漸加力，許貫忠不由左右難支。

    蔡京怕他折了，連忙道：“好！都是國之干城！以二敵三，殺退我兩人，可見西軍群戰(zhàn)不凡，以一敵二，依舊平分秋色，可見汴梁亦有好漢！停停停，都停手，這一場各有千秋，便算平局?！?/br>
    韓五、曹cao聞言，刀槊齊出，一起架住許貫忠兵器，看向童貫。

    童貫低聲道：“平局無妨，糧草怎么說？”

    蔡京咬牙道：“都在老夫身上，絕不少你一寸?！?/br>
    童貫大喜，揮手道：“罷手，罷手，大家打平?！?/br>
    曹cao兩個這才撤了兵器，曹cao和許貫忠換個眼色，各回本陣。

    童貫這一場占了大便宜，也不計較蔡京塞幾個人了，樂呵呵道：“這場比斗，大家都看見了，都是難得的勇士！有這等猛將，剿那王慶小賊，易如反掌也！”

    當即傳令，上場比試眾將，各賞十兩白銀。其余眾軍，晚上賞一頓酒rou吃。

    蔡京不甘寂寞，也表示眾將一人賞二十兩白銀，再送一百頭羊來，讓眾軍分享。

    兩個說罷，眾軍歡聲雷同，公媼兩個皮笑rou不笑拱拱手，各自歸府。

    至于蔡京帶來六將，就留在御營中，歸劉延慶統(tǒng)領(lǐng)，與御營一同cao練。

    盧俊義等見了曹cao，也都驚奇，曹cao卻做出素不相識的模樣，熱情拉著眾人相互結(jié)識，劉延慶看他和對方六將寒暄，不過三言兩語，對方便一個個口稱“哥哥”、“兄長”，滿臉尊敬神色，不由暗自稱奇：這個小武，倒是天生的帥才！

    及至晚間，童貫府里一個管家，帶著幾個壯健的下人，抬了一個長長的包裹來，說是童貫賜給曹cao的彩頭。

    曹cao握住管家雙手連連稱謝，一錠元寶不動聲色塞入對方掌心。

    管家感覺入手頗沉，心中歡喜，笑瞇瞇道：“我家老爺乃是天下第一名將，府中所藏兵刃，無一不是大有來歷的奇珍，武將軍，這一遭你得了彩頭，以后出兵放馬，升官發(fā)財，自然不在話下?！?/br>
    曹cao笑道：“多謝先生指點，全仗樞相提拔也?！?/br>
    韓世忠好奇道：“武兄，拆開看看，內(nèi)里是何等名器?！?/br>
    曹cao點點頭，先解開幾層葛布，又解開一層皮子，最后解開一層油布，露出里面一桿黑黝黝、沉甸甸的大槊，那槊古氣盎然，形制與如今的槊頗有不同，難得的是保養(yǎng)極佳，鋒刃之處，隱隱有寒光閃爍。

    旁人看了倒不出奇，老曹一看，身形頓時一抖，“啊呀”一聲低呼，緩緩拿起此槊，橫在胸前，只覺掌心與槊身之間，仿佛血脈相連，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悸動傳遞全身，低頭淚下：“不料此槊，竟然被童公所得也?！?/br>
    許貫忠、燕青看了暗自欽服：不愧是我哥哥，不說智略武藝，只說處世之明，應(yīng)變之快，世上幾人能及？你且看他，如今要討好童貫，所作出的這番激動神態(tài)，連我等都信以為真也。

    那管家見曹cao神情激動異常，亦覺得意，尖聲道：“不料武將軍也是個識貨的，哈哈，哈哈，老爺這條古槊贈你，倒也不算埋沒了?！?/br>
    曹cao抬起頭，蒼涼一笑，緩緩道：“昔年曹公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shù)、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呵呵，槊亦未損，志亦未折，悠悠蒼天，待某何其厚也？”

    這一桿大槊，竟然是昔年曹cao自己持之縱橫天下的兵刃！

    千年間歲月流轉(zhuǎn)，不料竟落入童貫之手，如今又復(fù)歸原主，讓人不得不贊嘆造化緣法之奇妙。

    管家聞言，嗤的一笑：“哈哈，畢竟是個武將也！本來還道你真?zhèn)€有見識，你偏偏要多賣弄幾句，這下露餡了吧？你說這是魏武帝曹cao的槊么？且不說千年古器難以保留至今，只說若真?zhèn)€是曹cao的槊，那邊算是帝王之器，豈能輕賜于你？你也沒這份氣運鎮(zhèn)壓呀！”

    越說越是洋洋得意：“罷了，今日教你個乖，這條槊啊，來歷非同小可，此乃大唐李元吉所用馬槊，后為門神老爺尉遲恭所奪，這兩位可都是名將，如今入了你手，你卻不可辱沒了也?！?/br>
    曹cao點了點頭，心道對方也未必胡吹，說不定我這槊，還真在人家老李家打過個轉(zhuǎn)。點頭道：“原來如此，若非先生指教，小將如何得知？可見與高人交，見聞必有所益?！?/br>
    這個馬屁把那管家拍得飄飄欲仙，笑道：“在下算什么高人？也不過是伺候我家老爺久了，比之旁人，多看多知一些罷了，你這將軍性子不錯，我回去當向老爺美言一番。”

    曹cao聽了愈發(fā)感謝，劉延慶親自送著管家出營。

    卻說那管家回去后，悄悄把手里硬物一望，居然不是想象中的銀子，而是一塊金子，頓時大喜，回了童貫府里，果然向童貫說了一番好話，他不說曹cao“認錯”此槊，只說曹cao捧著此槊，慨然涕下，發(fā)自肺腑說道：“悠悠蒼天，待某何其厚也！”

    并解釋道：“這廝卻似有些墨水在胸，他不說老爺待他厚，只說蒼天厚他，實在是拿老爺比之蒼天也！”

    童貫聽了不由動容，點頭道：“看來這廝卻是個心懷忠義的，罷了，這番征伐，正好看看他的本事，若真能大用，老夫又何吝賜他個大好前程？”

    不說老曹在童貫心里掛上了號，只說劉延慶、管家走后，盧俊義皺著眉頭，待劉延慶走了，開口道：“仁兄，你乃是蓋世英雄，同一個小人說話，又何必這等捧著他？豈不辱沒了自家身份。”

    曹cao聽了頓時笑起來，拉著盧俊義手道：“賢弟，你綽號玉麒麟，可知麒麟何以稱為‘仁獸’？”

    盧俊義笑道：“小弟幼年，也是進過學的，《周南·麟之趾》歌曰：麟之趾，振振公子；吁磋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吁暖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吁暖麟兮！”

    韓世忠聽了一頭霧水，奇道：“甚么公子？”

    盧俊義學得不精，雖然會背，卻解釋不清，嘟嘟囔囔硬扯幾句，自覺不通，紅了臉道：“那先生教完這一首，就被我打走了，后面如何，我卻不知?！?/br>
    許貫忠笑道：“這幾句卻是說，麒麟此獸，雖然有足，卻不肯踐踏草和蟲兒，雖然有額、有角，卻不肯頂觸傷人，大人物應(yīng)該如麒麟這般，有勇力卻不濫用，此為仁德之道也?！?/br>
    盧俊義聽了恍然大悟，點頭道：“懂了，麒麟乃神獸，卻不愿踩踏蟲兒，武兄當世英雄，卻肯和那管家陪話，這是不以自己為英雄，不以旁個為小人，一視同仁，便是仁也！”

    韓世忠忽然有所觸動，望著自己雙拳道：“我往昔和袍澤們相處，若不如我意，便任意毆之，那么說來，似我這等人，豈不是還不如一頭麒麟？”

    盧俊義雙眉一振，得意道：“你道偌大江湖，偏偏只有在下以麒麟為號，緣由何在？便是因為我家在大名府時，五世富貴，卻從來不依仗財勢欺人，因此世人道盧某人秉性仁德也?！?/br>
    韓世忠聽了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猛搖頭道：“我讀書少，你莫騙我，你綽號明明叫個玉麒麟！何為玉麒麟？乃是以一塊玉雕成麒麟！玉麒麟是何物？擺設(shè)也，這個綽號，分明是說你雖有富貴，卻無本事，只好做個擺設(shè)罷了?！?/br>
    盧俊義大怒，跳起身道：“你這潑韓五，果然是個潑才！你道我是擺設(shè)？老爺一雙拳頭，你瞧瞧是不是擺設(shè)？”

    韓世忠道：“啊哈，你們這里人的綽號都花哨的很，老爺叫個潑韓五，倒顯得不合群了，我看孫大個子那‘屠龍手’倒不錯，來來來，你我干一架，干翻了你，以后韓某綽號‘日麒麟’！”

    孫安笑呵呵起哄道：“打拳頭架有什么意思？要我說，白日里正好未分勝負，大家拿起兵器，痛快干一架，也分個誰高誰低！”

    竺敬、耿恭亦笑道：“妙哉妙哉，我們看好了燕小乙，不許他相幫盧員外。”

    幾個大漢鬧鬧嚷嚷，推搡著去外面比斗，留下許貫忠和曹cao面面相覷。

    許貫忠看看四下無人，低聲道：“哥哥，如何又走了童貫的門路？”

    曹cao把玩著大槊，輕輕說出一番見解來。

    有分教：蔡京勢大壓朝堂，童貫根深植武行。且借東風助一臂，山東河北我為王！

    第263章 梅花五出征淮西

    曹cao將槊舞了個花，輕聲笑道：“前番獻媚高俅，得了四州兵權(quán)，此次本想溝通蔡京，在文官上動些腦筋，誰料機緣巧合，結(jié)識了韓五兄弟，得以由西軍這條線攀上童貫。呵呵，為兄早有心去摸摸金國虛實，若是能借使臣之名，豈不妙哉？”

    許貫忠笑道：“小弟還是那句老話，凡兄所至，皆愿同往?！?/br>
    二人結(jié)交之初，老曹便吐露過欲自登州出海，一覷女真虛實的想法，當時許貫忠便自告奮勇，聲稱通達彼處語言、地理，如今舊事重提，都覺心中一暖。

    如此過了十余日，八州軍馬，陸續(xù)到齊，童貫大喜，又逢端午，便教撥出酒rou，并許多粽子、雄黃酒，犒勞三軍，又開武庫撥下優(yōu)良器械，令整訓三日，便要出師。

    五月初九，恰是一個吉日，童貫將樞密院下一應(yīng)事務(wù)，盡委副樞密使長官，令眾將先驅(qū)軍馬出城，自家入朝拜辭天子，許諾曰：“臣此去，必擒王慶、迎帝姬而還?！?/br>
    趙畫家見他慷慨激昂，大為歡喜，令賜美酒三杯，以壯行色。

    出得宮來，飛馬至新曹門外，五里短亭，楊戩、梁師成兩大權(quán)宦早早等候于此，專程設(shè)宴踐行。

    期間，楊戩、梁師成笑語盈盈，捧著童貫說了許多好話，童貫也優(yōu)禮相待，大家攀談甚歡，及別時，梁師成拉出一人道：“此將乃是禁軍槍棒教頭王文斌，武藝超群，素有報國之志，此番遣他同往，助大軍一臂之力，樞相以為如何？”

    此時因高俅身死，梁師成接了太尉之職，正是得意之時，童貫不愿拂他顏面，當即應(yīng)許。

    一眾jian臣齊齊敬酒，賀道：“童帥此去，一帆風順，都門之外，懸望凱旋?！备髯韵鄤e上馬。

    童貫這廂與大軍匯合，抖擻威風，調(diào)兵遣將，要擺一個梅花五出的陣勢行軍。

    他先點睢州兵馬都監(jiān)段鵬舉為先鋒，鄭州都監(jiān)陳翥為副先鋒，又點陳州都監(jiān)吳秉彝為合后，許州都監(jiān)李明為副合后，再點唐州都監(jiān)韓天麟、鄧州都監(jiān)王義二人為左哨，繼點洳州都監(jiān)馬萬里、嵩州都監(jiān)周信二人為右哨。

    至于中間，自然是童大帥自領(lǐng)的兩萬中軍，都是禁軍中精選而出的銳卒。

    其中一萬，由他親信愛將，步兵都虞侯王稟統(tǒng)帥，叫梁師成所薦的王文斌為其副手；另一萬人，由鄜延路總管劉延慶統(tǒng)領(lǐng)，麾下有韓世忠、曹cao，及蔡京所薦許貫忠等六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