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盧斡先是一愕，除了他爹天祚帝，長這么大，還沒人這般訓(xùn)斥過他，畢竟是少年，頓時漲紅了臉，沖著老曹嚷道：“你豈敢直呼太祖皇帝圣名，此大不敬也！”

    曹cao大笑，叉起腰，斜睨面前少年：“我提一提他名字，你便發(fā)怒，卻不想想你今日若不振作，他日在金人面前，便是當(dāng)著你面辱罵阿保機(jī)，你又能如何？便是徑直掘了遼國歷代皇帝的墓xue，你又能如何？”

    敖盧斡順著他言語一想，頓時氣得頭昏腦漲，大叫道：“若是金狗這般辱我，了不得便是一死！”

    “照?。　辈躢ao高聲喝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他區(qū)區(qū)幾萬兵馬？”

    敖盧斡一愣，呆呆無言。

    曹cao這時忽然笑了一笑，放緩了聲音道：“何況殿下方才所說，并不屬實(shí)，往居庸那支兵馬，已然被我殺盡，只跑了千把個女真人，躲在新州不敢擅動，若不是我急著要趕去殺虎口，早已盡滅之?！?/br>
    敖盧斡一驚，撻曷里也是愣了愣：“你去殺虎口做什么？”

    曹cao張口便來：“金人雖然驍勇，畢竟丁口有限，我奪了殺虎口，把完顏婁室困在此處，卻是關(guān)門打狗之計(jì)，回頭殺盡，把人頭都送與阿骨打，叫他不敢正覷長城！然后我們同大宋說合，免了他歲幣，勵精圖治數(shù)載，派使者同西夏、高麗結(jié)盟，三路兵出，收取故土！耶律敖盧斡，你那時卻不再是區(qū)區(qū)晉王，而是堂堂大遼的中興雄主！”

    敖盧斡聽得呆了，連老曹直呼他姓名，也覺理所當(dāng)然。

    他本是個有些志氣的人，自他爹降金以來，心中每每痛苦難抑，只好躲在被子里哭泣，然而此刻聽這個男人三言兩語，那些自己做夢也不敢想的狂話，竟是一字一句都烙印在心中。

    要知完顏婁室乃是女真有名大將，提及此人，遼國小兒也不敢夜啼，在對方口中，卻只輕飄飄一句“關(guān)門打狗”，還要?dú)⒈M婁室人馬，送頭顱于金國皇帝！

    女真這些年，戰(zhàn)無不勝，破陣摧堅(jiān)，遼國朝野上下都尋思不出對策，他隨口就是一句交好大宋，結(jié)盟西夏高麗，三路兵出——

    偏偏聽上去還有些靠譜！

    寥寥幾句話，有近謀，有遠(yuǎn)略，有步驟，有方法，使人忍不住就要相信。

    譬如他姨父耶律撻曷里，不知何時已是滿臉潮紅，熱切看向自家外甥：“殿下，這事兒、這事兒靠譜??！臣越想越靠譜，我們殺了婁室這條惡狼，阿骨打老賊，豈不嚇一大跳？我們據(jù)長城而守，金兵未必進(jìn)得來呀。此前婁室不也沒打下殺虎口么？”

    新任北院大王越說越來勁：“再說宋國，本想撿便宜，如今撞斷了牙，東西兩路都敗了，他家皇帝只怕還擔(dān)心我們打他呢！這時同他合好，說不定歲幣都不必免卻?！?/br>
    “再說結(jié)盟之事，一來西夏皇帝，是殿下的姐夫，自家人呀，二來金國如狼似虎，西夏便不怕？還有高麗，前些年可沒同女真少打仗，這些年見女真勢大，不得不納貢，心中豈無怨氣？我等若是挽回些局勢，他們豈有不愿意隨我出兵的？”

    敖盧斡聽的連連點(diǎn)頭，但此子到底有些智慧，雖已激動莫名，口中卻還是說道：“二位所言，大有道理，但是目前局面，畢竟敵眾我寡……”

    他又豈知，老曹調(diào)教皇帝的經(jīng)驗(yàn)，當(dāng)世堪稱無雙，先是須發(fā)皆張，激其志氣，后是高談闊論，誘其貪心，早把他的反應(yīng)、感受，盡數(shù)拿捏。

    此刻聽他說到眼前危局，老曹呵呵一笑，擺出貼心大哥哥的面孔，滿臉信心道：“殿下，敵兵雖眾，不足懼也！瞏州十二萬大軍，其中八九成都是遼國降軍，他們和金人打生打死許多年，如今忽然要降去給人做狗，心中豈能服氣？不過是你父親投降，彼等無奈罷了。待你即位新皇，只要一兩次小勝，那里軍心必然搖動，不說作壁上觀，也要偷工減料。若再多勝一兩場，臨陣倒戈，怕也難免。”

    說到此處，老曹露出堅(jiān)毅神色，重重一拍少年的肩膀：“歸根結(jié)底，一切成敗，全在我軍同金兵之戰(zhàn)！他不足兩萬，我兩萬有余，豈有眾寡之分？呵呵，女真滿萬不可敵，這句話說了許多年，此戰(zhàn)過后，便是一句廢話也！”

    按理說，老曹這一拍他，甚是不恭敬，但被拍的敖盧斡，疼痛之余，卻覺得一股力量，自他掌上傳入自家心里，看著老曹毅然的面孔，分明便矮了他不少，卻又似可靠無比的巨人一般，讓他不由自主起了尊敬之心。

    這個方臘……倒比我父皇還要威嚴(yán)，偏偏又讓我覺得可親……

    這個念頭在敖盧斡腦中一閃而過，情不自禁重重點(diǎn)頭：“好！就依方帥之言，我們和金狗拼了！”

    說罷，忽然退后兩步，恭恭敬敬向老曹行個大禮：“方帥高才，乃本王之韓信也！”

    韓信一身技能，全點(diǎn)在軍略上，政治上可謂低能，以至輕飄飄死于深宮婦人之手。

    敖盧斡此刻看曹cao也是一般，認(rèn)為他談起軍國大事高明無比，但脾氣桀驁，不知遮掩，可見并無政治智慧，如今用他一時，將來江山安定，除他也不費(fèi)吹灰之力。

    可憐這個少年，終究不懂得甚么叫，你看見的都是別人想讓你看見的。

    曹cao聽出他言外之意，心中暗笑，面上卻是萬丈豪情：“方某豈敢相比淮陰侯，哈哈哈哈，只是那完顏婁室，卻也不是項(xiàng)羽?！?/br>
    撻曷里趁機(jī)拍馬匹道：“我看晉王殿下，卻有漢光武帝英姿。”

    大魔法師承前啟后，為漢朝續(xù)命二百載，倒同此時遼國情形略有仿佛，敖盧斡聽了精神一振，點(diǎn)頭道：“姨父說的不錯，漢光武對上王莽時，豈不也是敵眾我寡局面？”

    心中覺得這個彩頭極好，笑容也自信起來：“我若稱帝，年號便稱建武！尊號便稱天興！”

    建武者，劉秀所用年號也。

    十二月廿四日，天祚帝之子，耶律敖盧斡在軍營中正式登基，取漢名為耶律秀，定尊號為天興，改年號為建武，是為遼國建武天興皇帝也！

    看官聽說：所謂尊號，于廟號、謚號不同，乃是皇帝生前所上，始肇于唐，如武則天尊號圣母神皇帝，唐中宗稱應(yīng)天神龍皇帝，唐明皇稱開元神武皇帝。

    遼國尤其有上尊號的傳統(tǒng)，而且跟天干上了，譬如天祚帝的祖父，蕭峰的結(jié)義大哥耶律洪基，尊號即是天佑帝，再往上還有天輔帝、天贊帝、天順帝、天授帝等等，至于老祖阿保機(jī)更霸氣，直接叫天皇帝。

    按理尊號該是朝中眾臣請上，耶律敖盧斡一切從簡，自家就給定了，所謂天興帝，自然是要效法光武中興故事。

    天興帝登基，遼國便算正式復(fù)國了，第一件事，便是昭告天下，老曹授意敖盧斡，親筆寫了許多圣旨，大蘿卜刻成皇帝印璽敲上去，令人飛馬送給各州縣，一是宣布大遼復(fù)國，新帝登基，二是要求州縣官長派兵押運(yùn)，前往寰州會合，勤王殺敵。

    至于有沒有人來，老曹并不在乎，徑直帶著新晉小皇帝、新晉北院大王，大咧咧開赴寰州。

    走不出十余里，斥候飛馬來報，前面一支兵馬，氣勢洶洶殺來，如今相距不過二十里。

    撻曷里驚道：“啊呀，金人發(fā)現(xiàn)了我軍行蹤！”

    老曹啼笑皆非：“姐夫啊，我等沿路走了快十天，他再不發(fā)現(xiàn)，豈不是眼瞎耳聾？不過不必急，我料那完顏婁室，如今主要想趁機(jī)搶占雁門關(guān)天險，一時還無心顧我，這支兵馬應(yīng)該并無女真在內(nèi)，都是沖你來的。”

    老曹是個忠臣，因擔(dān)心新皇帝一時接受不了新爸爸，只在背后同撻曷里姐夫、妹夫相稱。

    撻曷里奇道：“如何是沖我？”

    老曹笑道：“前番我麾下兄弟去寰州偷人時，我讓他留書于壁，寫的是姐夫名字也?！?/br>
    撻曷里一愣：“我的名字？你、你留的什么書？”

    老曹搖頭道：“早便忘了，時遷，那日教你寫的是甚么，還記得么？”

    時遷湊上來，笑瞇瞇道：“小弟記得好像是：昏君無能，廟傾國覆，義士忠臣，欲食汝rou！迎回晉王，重立新皇，恢復(fù)家邦，萬世永昌！落款是：遼國北院大王耶律撻曷里麾下義士?！?/br>
    撻曷里聽得目瞪口呆：“妹夫，這是為何？”

    曹cao淡淡笑道：“為了先勝一場，提一提士氣。耶律延禧吃女真殺寒了膽，前番我襲取云州時，聞風(fēng)而退，便可見一斑，因此我料他不會親征，金人急著下雁門關(guān)，多半也不會管契丹家務(wù)事，那么領(lǐng)兵而來的，多半是最恨你的人。”

    撻曷里皺眉道：“最恨我的人，豈不便是耶律延禧？”

    曹cao搖頭：“他把你下死牢，是因?yàn)槟阋獛退麅鹤又\他的帝位，他為何會認(rèn)為你要這般做？”

    撻曷里恍然大悟：“蕭奉先！若不是他誣陷告發(fā)，耶律延禧也不會害我?！?/br>
    曹cao點(diǎn)頭笑道：“何況，你還搶了他的北院大王！如今金人攻關(guān)甚急，能分給他帶來的兵馬，最多不過兩三萬人?！?/br>
    撻曷里連連點(diǎn)頭，大笑道：“一切都在妹夫料中！哈哈，區(qū)區(qū)兩三萬人，對付我倒是夠了，又豈能對付妹夫你？”

    老曹擺手道：“戰(zhàn)場時形勢千變，也不可大意了，我等且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撻曷里聽罷，滿臉歡喜：“妙哉，妙哉！”

    贊嘆一番，臉上又流露出恨毒之意：“蕭奉先此人，若落在我手上，哼哼，哼哼。”

    曹cao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心中暗忖：這廝叫什么不好，叫個奉先，你叫奉先，豈不是合該死在我手上？

    當(dāng)下喚來眾將，讓眾人如此這般行事，眾將各自領(lǐng)兵，自兩下里繞了開去，老曹領(lǐng)著余下幾個兄弟，就帶著撻曷里本部八千兵馬，依舊往前行軍。

    有分教：挾天子以令諸侯，還是當(dāng)年舊籌謀。金遼宋帝都看遍，一虎一犬一沐猴。

    第590章 北院王臨陣罵敵

    老曹領(lǐng)此八千軍，行不出數(shù)里，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彪軍來，都打金軍旗號。

    這一帶乃是平原，視線極佳，老曹指著遠(yuǎn)處激揚(yáng)而起的塵土，笑道：“姐夫，你看他行軍，煙塵低矮寬廣，大致都是步卒，約莫兩萬余人，與我等所料無差?！?/br>
    耶律撻曷里忙道：“卻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曹cao道：“且令兵卒布陣，擋他一時，此地太過平曠，包抄之軍須得繞遠(yuǎn)，我這里多擋一時，他離死路便進(jìn)一步，今日一戰(zhàn)，便叫新帝揚(yáng)名天下，使那些降卒離心。”

    耶律撻曷里連忙令眾軍列陣，又請了天興帝親臨陣前。

    少年皇帝穿了一身金甲，輝煌醒目，行至陣前，豎起皇旗，曹cao湊上前，低聲道：“皇上且去說上幾句，以勵士卒戰(zhàn)心?！?/br>
    敖盧斡激動地滿臉通紅，狠狠一點(diǎn)頭，策馬而出，金甲白馬，于自家陣前來回驅(qū)策，高聲叫道：“朕乃大遼國天興皇帝耶律秀，今日與諸位共赴國難，同戰(zhàn)沙場，實(shí)乃平生之幸……”

    他胸中想說的話不少，只是初次做這般大事，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只說了兩句，腦海中便一片空白，一著急，干脆抽出寶劍，狠狠一擲，刺入地面半截。

    手指著那劍叫道：“朕非大言之人，平生不愛說空話，諸位請看，此劍之所在，即朕之所在，今日一戰(zhàn)，任他敵兵萬千，朕絕不退后一步！”

    曹cao見這一幕，啞然失笑，暗忖道：本初當(dāng)年擲兜鍪死戰(zhàn)，不曾目睹，今日倒是補(bǔ)上了。

    遼兵們士氣本不甚高，但見敖盧斡如此豪氣，都不由想起遼國往日榮光，激發(fā)起了胸中血性，齊聲高吼，若群狼嘯月。

    這時對面敵軍也到了近處，見他這般氣勢，未敢直沖，也自列成陣勢。

    兩陣對圓，一員金甲大將縱馬而出，手指著敖盧斡大罵道：“敖盧斡，你背著王爺私逃，可謂叛臣逆子！如今見了蕭某大軍，不速速下馬受縛，竟欲頑抗乎？”

    敖盧斡平生最恨之人，便是這蕭奉先——

    這廝的meimei乃是元妃蕭貴哥，生下三個皇子，封為梁王、秦王、許王，蕭奉先之所以大肆陷害敖盧斡母族親眷，便是想讓自家外甥成為太子。

    此刻見蕭奉先指著自己鼻子罵，敖盧斡怒往上沖，正要反駁，卻聽曹cao低聲喝道：“陛下何等身份？豈能同一佞臣對罵？且讓北院大王出馬，質(zhì)問他是何人！”

    敖盧斡一想對啊，我一個皇帝，和他對罵，萬一還罵輸了，這臉皮去哪里撿？當(dāng)即看向自家姨父。

    撻曷里正準(zhǔn)備看戲，不料自己卻是主演，倉促出馬，一時不及組織言語，也顧不得許多，順口大喝道：“呔！你是何人，敢對我主犬吠！”

    話一出口便后悔：啊呀，不該聽便宜妹夫所言，他不知對方是誰，我卻知道，這般明知故問，不是鬧笑話么？

    然而后悔的念頭只一轉(zhuǎn)，便見蕭奉先啞口無言，面色難看，忽然回過神來——

    啊喲，這一問妙得很吶！如今天祚帝降了金國，他便是金國臣子，大遼給他的身份，豈有臉面說出口？至于金國的身份，天祚帝自己才混了個云州王，這個jian佞又能有什么身份？

    這才明白老曹為何要他如此質(zhì)問。

    這一下靈感可不就有了么？只見撻曷里仰頭大笑三聲，把自家盔甲一拍：“嚯嚯嚯，我乃大遼國北院大王耶律撻曷里，來將遲遲不通姓名，莫非姓豬名狗，怕賤名為人取笑不成？”

    老曹苦笑搖頭，這大姐夫平時附庸風(fēng)雅，實(shí)則肚內(nèi)空虛，這等罵戰(zhàn)，倒和村夫罵街一般了。

    蕭奉先萬沒料到，自家北院大王頭銜，居然被撻曷里無恥頂充，又聽他罵的難聽，愈發(fā)惱怒，大喝道：“云州王歸順大金，世上已無遼國，哪里來的什么北院大王。你等亂臣賊子，勢單力薄，若行頑抗，徒令將士枉死耳！”

    又指著小皇帝罵道：“還有你敖盧斡，如今大金國國勢煌煌，天下誰能相抗？云州王降順金國，只為遼國百姓少遭劫亂，乃是順天應(yīng)仁之舉，你這廝趁機(jī)竊取神器，害國害民，為臣可稱不忠，為子堪稱不孝，你一個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面目活于世間！”

    “你！”“你！”

    姨父和外甥同時漲紅了臉，一指對方，沒了下文。

    曹cao搖頭嘆息，忍不住便要親自上場，轉(zhuǎn)念一想，我大姐夫把《出師表》倒背如流，看來對諸葛亮頗是推崇，那段詞兒說不定也曾背過呢？

    遂咳嗽一聲，低聲道：“此人所言，恰似當(dāng)年王朗?！?/br>
    撻曷里精神一振，心道你早說諸葛孔明我便不困了！

    當(dāng)即“嚯嚯嚯”大笑三聲，放開嗓子叫道：“吾以為昔日大遼王侯，必有高論，豈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諸君靜聽：昔日天祚皇帝在位，赴混同江釣魚，按例召見女真諸部酋長，令彼等依次歌舞，至完顏阿骨打時，阿骨打再三不肯，天祚皇帝惱怒，遂對蕭奉先曰：此人跋扈，當(dāng)誅殺之，卻是蕭奉先這老賊，再三苦勸，聲稱阿骨打粗人不識禮儀，殺之有礙諸部歸化之心，天祚皇帝信他讒言，縱虎歸山，以至后來做大，多少遼國好男兒，死于戰(zhàn)場，皆托他蕭某人之福也！”

    “哦喲！竟有此事？”老曹一聽來了精神，這件事情頗為隱秘，他也從不曾聽說，原來這蕭奉先，還是阿骨打的福星？

    兩邊兵馬頓時一陣sao動，顯然也是初次聽說此事。

    蕭奉先青筋都暴了一頭，但他此時已是金臣，難道不認(rèn)這般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