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車把的手指在云嘉說話的聲音里攥緊，她目光低下?去，顧著?四處搜尋，并不能?看到莊在此刻呼吸都滯澀住的樣子。

    黏熱的風吹得人很不舒服。

    他像是不會?組織語言了?，頓頓的，問：“你要，做什么呢？”

    “當然是救它了??！?/br>
    莊在：“這里流浪狗很多?！?/br>
    “我知道?！痹萍嗡奶幙粗?說，“所以它受傷了?，搶不過那些大狗，都吃不上什么東西?！?/br>
    說到這里，云嘉很氣憤，扭頭告訴莊在：“而且我知道，很有可能?是那個買板面的男老板干的！他虐待小狗，我之前就看到他把沒燒完的碎碳往那些流浪狗身上撒，那些小狗被燙得打?滾亂叫，他還很開心?地笑，真是變態(tài)！”

    莊在想說，這里有很多這樣的人。

    像黎家那樣鄰里和睦、互贈吃食有來有往的情況，在城中村這里幾乎是天方夜譚。

    這些人生活在社會?底層，也不知道經(jīng)歷過什么，形形色色的不好惹和不友善都明晃晃掛在臉上，風霜里打?照面，早自顧不暇了?，哪有時間擠笑臉。

    心?理有點問題，也實在不令人意外?。

    云嘉看著?莊在，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和自己同樣氣憤，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云嘉問他：“怎么了?？”

    看著?她苦惱的表情，他心?情復(fù)雜，有好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好在他有一點邏輯梳理能?力，很快就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所在，如果?她不來這里，她就不會?看到這里的糟糕一切，也不會?有這些本與她無?關(guān)的苦惱。

    想到自己也是給她帶去苦惱的一部分，他的心?也像這片被風黏熱包裹、在明媚夏日里滋生腐爛的城中村。

    莊在回頭看著?正在耗盡熱量的落日，那些離這里很遠很遠的高樓，浸在赤紅的晚霞里，有種很好的氛圍。

    他忽然有點難過，他不能?跟云嘉朝那邊走去。

    云嘉也扭頭隨他望去，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是晚霞嗎？可她只看了?一眼，便把視線扭回來，落在近處的莊在的臉上。

    “你在看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沒有移開目光，任由晚霞照著?，卻出了?聲：“很熱，云嘉。”

    云嘉剛剛就發(fā)現(xiàn)了?，他走在迎光那一面，替自己擋著?陽光。

    “嗯，是有點熱。”

    她感到自己的后背也有些汗黏住了?。

    想從包里再拿一張紙巾，因為看到他鬢角濕了?，在晚霞里閃耀著?光。

    “回去吧?！?/br>
    云嘉拿紙巾的動?作一頓，以為他說的是要回附近的出租屋，可是她剛剛已經(jīng)跟寵物醫(yī)院打?過電話了?。

    “那……小狗怎么辦？”

    他喉嚨艱難地動?了?一下?，又猶豫了?很久，低低地說：“以后再說吧?！?/br>
    說完他像一秒不能?再在原地多呆一樣，推著?車，往前去了?，意識到自己把云嘉丟在晚霞里，他步子一沉，回頭看到幾步外?的女生。

    云嘉用手搭在眉上遮著?光，站在他原來的位置，朝晚霞看去。

    仿佛要研究出一點名?堂。

    因為忽然覺得莊在變得有點奇怪，云嘉以為是晚霞的鍋。

    “云嘉?！?/br>
    云嘉聞聲看向他。

    他問：“你的傘呢？”

    陽傘在包里，但是云嘉不想撐。

    她已經(jīng)跟這里很格格不入了?，再撐那把淺色的法式陽傘，就好像用大喇叭朝四面八方喊，快來看我。這里很多人打?量人的眼光都很奇怪，她不是很喜歡。

    云嘉不說話，也有點不開心?。

    他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明明心?里有聲音在強硬告誡，不要再對她說好聽的話，不要用示弱的樣子讓她誤會?自己好像很需要她，漠不關(guān)心?地走開，冷眼旁觀，拒絕溝通，這些都是你很擅長的事，你也一直在別人那里做得很好。

    可是，根本沒有辦法對著?她的不高興無?動?于衷。

    莊在先感受到自己喉結(jié)上下?滾動?的拖延，堵在嗓子里的話，仿佛一團正在經(jīng)受高溫錘煉的金屬，遲疑越久，便與原來的形態(tài)越背離。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哪里，生悶氣一樣看著?他，他便聽到自己糾結(jié)多次的聲音，放緩了?。

    “過來好嗎？云嘉，那里很曬，我們先回去，等一會?兒不那么熱了?，我再陪你去找小狗?！?/br>
    她一哄就好，裙角翩然，抓著?兩側(cè)的書包帶子，小跑來他身邊，嘴角一揚，唇邊兩個小小的笑弧，陽光下?，甜得醉人，像個拿到保證的小孩子一樣笑著?說：“你說的哦！”

    她還關(guān)心?地問他，“你是不是今天很累??？我聽徐舒怡說，你今天下?午去參加競賽班考試了?，題目很難嗎？”

    好似為他剛剛的不體貼找理由，讓聽者心?里更加不好受。

    莊在握緊了?車把手，直到手心?在凸起處硌到發(fā)疼，頓了?兩秒，低聲說：“還好?！?/br>
    所有能?設(shè)置到卷面上的題目，都有正確答案，再難也難不到哪里去。

    而真正的人生難題，往往都是無?形的。

    他們向前走去，還是莊在走在外?側(cè)，盡可能?地替云嘉擋著?偏西的烈日。

    聊起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校園事件，兩人走到城中村的另一個入口，巷口開著?一家小賣部，門?口放著?很舊的冰柜，紙殼做的招牌，寫著?雪糕、冷飲，冰淇淋。

    云嘉說等等，一走近就能?聽到冰柜內(nèi)部零件老化的運作聲。

    她翻出包里的零錢，買了?兩瓶冰水，又挑了?一個八喜，店主阿婆用塑料袋幫她把冰淇淋裝起來。

    她把一瓶水遞給莊在，說夏天容易脫水，喝點冰鎮(zhèn)的飲料就不會?那么累了?。

    “謝謝?！鼻f在接過去，又朝云嘉伸手，正跟瓶蓋較勁的云嘉一愣，然后把自己的飲料遞出去，莊在先擰開她那一瓶，遞給她，才擰開自己那瓶，喝了?一口，冰涼清甜的果?汁味道滑進喉嚨里。

    他擰上瓶蓋，喊了?云嘉一聲。

    云嘉看過去，他的樣子有點鄭重。

    “我不是受傷的小狗?！?/br>
    “你當然不是，干嘛突然這么說？”

    她茫然不解地看著?自己，莊在反倒不知道怎么繼續(xù)說下?去了?。

    又默了?幾秒。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像關(guān)心?一只受傷的小狗那樣，“那么關(guān)心?我?！?/br>
    云嘉還是茫然，眨了?眨眼說：“買一瓶水就是關(guān)心?了?嗎？那我也關(guān)心?過太?多人了?吧？我小時候跟我爸媽去一些福利機構(gòu)，每次都會?發(fā)很多東西的。”

    他知道，已經(jīng)在司杭口中得知。

    “嗯。”

    他推著?車往巷子里走，步入陰涼的第一感覺是慶幸，這里終于沒有曬人又刺眼的陽光了?，云嘉會?舒服一點。

    而重重屋頂之后，落日也像一顆瀕臨死亡的心?臟，一點點跳停、衰竭。

    他說：“回去吧?！?/br>
    “嗯?！痹萍伟阉芰洗鼟煸谲嚢焉希咴谒磉?，小口喝著?水。

    這邊的路她不太?熟，“從這邊回去，是不是路會?遠一點？”

    他記憶力好，對路線和方位敏感，只要走過一遍腦子里就有地圖，稍想想就有結(jié)論。

    “挺遠的，要多走好一會?兒?！?/br>
    “哦?！?/br>
    他忽然又說：“多走一會?兒也挺好的?！?/br>
    云嘉奇怪地看著?他，明明出了?汗又很累的樣子：“哪里好啊？走路多累?！?/br>
    他沒有說話，只迅速單手扶車，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倒退著?走路的云嘉的胳膊，讓她不至于被腳下?攔路的石頭絆倒。

    等她站穩(wěn)，他又很快收回手。

    想跟她說“注意看路”，但一想，是路的問題，不是她的問題。

    不用教一只鳥如何?用腮呼吸，因為水里，本就不是它該待的地方。

    他抓自己胳膊那一下?，短促又觸感清晰。

    男生手掌那么大，體溫那么高的嗎？揣著?一些輕盈的心?思?，云嘉走路的步子也乖巧了?很多。

    之后那段路，他們閑聊著?。

    云嘉不僅自己分了?心?，還能?感受到莊在好像也心?事重重。

    莊蔓不在家，云嘉把買來的冰淇淋放在桌子上，馮秀琴對云嘉的到來感到高興，她立馬撇下?縫紉機上的活兒，拿起錢包，說去巷口買兩個鹵菜，順便把跟小朋友玩的莊蔓接回來。

    云嘉說不用為她額外?破費，但是馮秀琴已經(jīng)腳步很快地消失在門?口。

    看著?門?口的那片空地，去年冬天她跟莊在在那兒烤過火，由冬到夏，半年了?。

    她又發(fā)了?一會?兒呆，再轉(zhuǎn)頭時，莊在正看著?她。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看的，因為她拿馮秀琴的熱情沒辦法，剛剛走神很久。

    他臉上的神情與平時不太?一樣。

    “其實你不應(yīng)該再來這里的?！?/br>
    莊在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云嘉愕在原地一步不能?動?。

    他的聲音和表情都讓云嘉感到陌生。

    “這里的流浪狗，你救不完的，那些虐待狗的人，你也沒有辦法懲治，你怎么會?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這里跟你所在的世界，根本不是一個秩序，你適應(yīng)不了?，你也不應(yīng)該適應(yīng)，你的到來，只會?讓這里的人，覺得很奇怪?！?/br>
    他頓了?頓，吐出四個字。

    “也很麻煩?！?/br>
    云嘉其實已經(jīng)聽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了?，但是語言似乎比思?維遲鈍，還是要問。

    “你覺得我，很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