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莊在走在前面, 云嘉手臂搭著小聲抽泣連帶著肩膀一下下顫抖的莊蔓, 低聲絮語地安慰她。

    云嘉不知道自己剛剛打電話不在那會兒, 莊在是不是說了什么重話?，就她最后聽到的那?兩句，完全是一個?負責的兄長對meimei出于真心的憂慮關切。

    可莊蔓哭得厲害。

    即使她努力不發(fā)?出?哭聲, 但一路上眼淚不停掉, 云嘉包里僅剩的幾張紙巾都不夠用?了。

    找到車，云嘉陪莊蔓坐在后面，她朝駕駛座的莊在伸手：“把?紙巾給我?！?/br>
    莊在把?紙巾遞給云嘉，也看了莊蔓一眼, 嘆氣后, 溫聲道：“不哭了行不行？”

    莊蔓乖乖地點頭“嗯”了一聲，但下一秒還是控制不住情緒, 她扭頭將臉埋進?云嘉的肩窩里，眼淚往外冒，后背有?點發(fā)?顫。

    云嘉撫撫她的背心, 哄著：“好了好了, 沒事的?！?/br>
    莊在啟動車子?, 帶著她們駛離這條老舊的街道, 微微顛簸中, 云嘉聽到莊蔓含著哭腔的低弱聲音說：“對?不起??！?/br>
    年紀小的時候, 犯了一點錯就六神無主?，像天塌了似的, 不經(jīng)事，很正常，云嘉輕拍了拍她，柔柔說：“沒事的，睡一會兒吧，等到了酒店我喊你?！?/br>
    車子?朝前開著，疝氣燈破開村鎮(zhèn)夜晚的黑暗，車內(nèi)儀表盤里散出?無聲無息的冷光，開車的男人同樣用?沉默隱匿存在感，云嘉半摟著既傷心難過又精疲力竭的莊蔓，手心一下下輕輕拍著，感受著小姑娘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

    車子?停在無人路口的紅燈處，四野寂靜。

    云嘉一抬眼，發(fā)?現(xiàn)莊在通過后視鏡正看向?她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過來的。

    以為他是擔心meimei的情況，云嘉極小聲告訴他：“已經(jīng)不哭了?！?/br>
    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云嘉感覺自己還沒說完，莊在就已經(jīng)匆匆收起?目光，轉(zhuǎn)過身去，卻也并不回應。

    云嘉有?點莫名，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兩個?人不是親兄妹，從性格上看，也是鐵證十足。

    一個?呢，有?什么事都跟沒事人一樣，另一個?，已經(jīng)沒事了都像有?天大的事一樣。

    回到酒店，已經(jīng)過了平時查寢的時間。

    云嘉把?莊蔓喊到自己房間待一會兒，跟她說了趙秋意并沒有?幫她告知老師的事。

    莊蔓坐在云嘉床尾，像株枯水的細桿小花一樣，頹軟彎著腰，抬起?頭，還腫著一雙大眼睛，從云嘉手里接過一杯熱水，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脾氣，只“哦”了一聲，也沒生氣。

    過了一會兒，喝了點兒水，她還替趙秋意找起?理由來：“她可能是不想幫我吧，她說鄧碩安沒安好心，我也沒聽她的，她可能很生氣吧，所以不幫我。”

    云嘉今天第一次見鄧碩安，跟這個?男生甚至話?都沒說上一句，但經(jīng)過今晚這一通折騰，即使是個?外人也能看出?來一點苗頭，“沒安好心”這種話?可能過分了，但或許，這個?男生，真?的沒有?莊蔓想得那?么好。

    以自己為標準來要求莊蔓，滿口孝道，希望莊蔓可以去照顧對?她并無養(yǎng)育之恩的生父，卻完全不考慮莊蔓的前程問題。

    一瞬歹念，云嘉也會忍不住把?人想壞——可能他就是不希望莊蔓有?前程，因為有?前程的莊蔓，跟他絕非一個?世界的人，他清楚知道，所以才那?么急切用?所謂的孝道想拖莊蔓到他的世界里。

    云嘉有?預感，莊在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他才對?著這個?男生，把?話?說得直接又難聽。

    云嘉拖來椅子?，坐到莊蔓面前，認真?問她：“蔓蔓，你真?的覺得鄧碩安這個?人很好嗎？”

    莊蔓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過了好幾秒，她耷拉下腦袋，在云嘉以為她已經(jīng)不想回答的時候，她忽的小聲說：“我知道，jiejie，你覺得他條件很差是不是？”

    這個?問題云嘉不好回答，什么條件，怎么參考，有?何依據(jù)，難說差不差的。

    她只說自己對?鄧碩安不太了解。

    莊蔓自顧說著：“可是jiejie，你應該記得吧，以前我們家條件也很差的，如果不是爸爸的賠償金，家里可能沒有?那?么多錢給我做手術，如果沒有?哥哥，我和mama可能永遠都不會來隆川，我們就在一個?小地方生活，我可能也不會上大學，就跟老家的很多女孩子?一樣，很早去工作了，或者?念職高，我和mama可能無論怎么努力打工也掙不到很多錢，沒辦法在這個?城市里安身立命，可是有?些人，就是這樣生活的，我們?yōu)槭裁匆驗樽约鹤兒昧司腿テ缫曀麄兡??！?/br>
    “你怪你哥哥啊？”聽完這番話?的云嘉問道。

    莊蔓似乎不想直面這個?問題：“不是，不是怪哥哥……只是我覺得，他那?樣說話?很傷人，哥哥不也是通過努力慢慢變好的，為什么不能……”

    云嘉明白她想表達的話?。

    她覺得她的哥哥，應該因為相似的出?身，對?鄧碩安多一些理解。

    “可是，他跟你哥哥，是不一樣的?！?/br>
    莊蔓小聲：“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像哥哥那?么聰明……”

    云嘉抿了抿嘴，深思一番后，問她：“你覺得你哥哥現(xiàn)在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他聰明嗎？在來隆川之前，他人生的高光是中考狀元，對?吧？你們都覺得他很厲害。”

    莊蔓點點頭。

    “如果你們的爸爸沒有?意外離世，或許他會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因為一點異于常人的天賦，贏在起?跑線上的智商，于是理所當然地擁有?一些光環(huán)，一些綠燈，大家都像你這樣，稱贊他，擁簇他，以他為榜樣，但那?得是在你們那?個?縣里?！?/br>
    云嘉停了一下，將言語稍加整理，告訴眼前這個?小姑娘：“但他的人生軌跡不是這樣的，中考結(jié)束不久他就失去父親，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住進?我舅舅家里，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以上說的那?些，你哥哥都沒有?得到，雖然他的確很聰明?！?/br>
    他得到的，甚至是一些全然相反的東西。

    比如被歧視，被排擠，被流言所困。

    而他僅僅擁有?的聰明，在新的環(huán)境里，能發(fā)?揮的作用?幾乎微乎其?微。

    莊蔓瞠目，似是不信地問云嘉：“為什么？”

    云嘉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

    而莊在之所以也從沒有?跟莊蔓說過這些，想必也同理——有?些事情，好像就是沒辦法通過不殘忍的語言來表達。

    莊蔓初初驚訝的表情慢慢消散，她也成年了，也步入了校園這個?小社會，多想想，有?些事情是能想明白的。

    就比如填班級資料的時候，本地人的室友很驚訝她居然是非城市戶口，她們贊美一樣地說她完全不像小地方的人，可她自己很明白，自己有?過“像”的時刻。

    “蔓蔓?！痹萍魏八宦?。

    “你哥哥成為現(xiàn)在這樣的人，絕不止是因為聰明，那?樣說太輕巧了，你哥哥或許比我們更明白一個?努力的會變好的人該是什么樣子?的，所以他才那?樣說鄧碩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云嘉拉住她的手，輕聲提醒道:“而且你想想，連你都維護鄧碩安，那?誰來維護你哥哥？你這樣不理解他，他也會難過的。”

    莊蔓知道自己錯了，癟了癟嘴，她看著云嘉，眼睛轉(zhuǎn)了一下，忽的小聲說：“你呀?！?/br>
    莊蔓摻著鼻音的話?聲，很低，又短促，更不可聞了。

    云嘉沒聽清。

    “嗯？”

    “我說，你呀——”莊蔓重復道，“你一直在維護哥哥?！?/br>
    云嘉本來擺著年長者?的溫和態(tài)度，一本正經(jīng)跟她分析道理，卻在聽到這句話?時，受到不小的沖擊。

    好似一塊堅硬的金屬墜進?溶解劑里，瞬間反應，這塊看似銅墻鐵壁的金屬，幾乎不可能再保持原樣。

    嗓子?空咽了咽，眼神又挪了幾下，云嘉試圖解釋：“我這個?——不是維護吧，就是道理如此，你那?個?才算維護，你太偏心了?！?/br>
    “真?的嗎？”莊蔓眼看著又要蔫兒了，憂心道，“那?哥哥現(xiàn)在會不會很難過？”

    “可能吧，我看他回來一路上也沒說話?，下車的時候，表情好像也不怎么好。”

    云嘉沒夸張，也不是故意嚇莊蔓，從董家出?來后，莊在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太好，仿佛也不是在生莊蔓的氣，只是一路看他的背影，覺得他連沉默都好似比以往厚重。

    莊蔓還沒觀察這么仔細。

    那?時候，她自己還沉浸悲傷難以自拔呢。

    她此時耳聰目明了，腦子?也正常運轉(zhuǎn)，會考慮了，也更難過了，對?云嘉說：“要是我mama知道了今天的事，她一定?會生我的氣，我不聽她的話?，她不許我去見那?個?人，我還又給我哥哥添麻煩了?！?/br>
    莊蔓問云嘉：“jiejie，那?現(xiàn)在怎么辦？”

    “你等一下——”

    云嘉桌上的手機響了，她起?身去拿手機。

    一接聽，電話?那?頭的黎陽說通過前臺知道她回來，問她現(xiàn)在在不在房間，自己方不方便把?生日蛋糕送過去，又說了云嘉一通：“我說你這個?破老師真?沒什么可當?shù)?，又累又煩的，一年一次的生日都差點過不成……”

    云嘉不想再聽他啰嗦，打斷道：“行了行了，我在房間，你趕緊把?蛋糕拿過來吧?！?/br>
    掛了電話?，由于離得近，莊蔓也將電話?里的內(nèi)容聽去。

    “jiejie，今天你過生日啊?！?/br>
    云嘉點點頭。

    “生日快樂?！?/br>
    莊蔓看了一眼墻鐘，還好沒過十二點，不過也就剩最后半小時，如果找自己的時候，出?一點岔子?，這個?生日就真?的過不了了。

    云嘉知道她可能又在自責，摸摸她的腦袋說：“等待會兒蛋糕來了，再祝我生日快樂吧?！?/br>
    看一眼時間，還剩二十五分鐘。

    想到剛剛莊蔓問她怎么辦，她腦子?里忽生一個?物盡其?用?的辦法。

    黎陽盡職盡責像個?幫忙慶生的服務員一樣，推著小餐車過來，精致的蛋糕用?透明的半球型罩子?保護妥當。

    甚至黎陽已經(jīng)提前戴好了尖尖的帶著金色穗子?的生日氣氛紙帽，橡筋局促勒緊，臉上揚著笑，剛到門口就開始唱歌渲染氣氛，像個?只有?歡樂沒有?悲傷的小丑。

    云嘉取走蛋糕，也打斷了他的歌聲。

    見她要往外走，黎陽問：“你干嘛，點蠟燭??？你要去哪兒？”隨即注意到云嘉身邊的小姑娘，看一眼，不認得，看兩眼，真?沒印象，“這誰?。俊?/br>
    “我學生，莊在的meimei?！痹萍握f。

    莊蔓也是很有?禮貌的，即使黎陽一身賊匪氣，她也彎了彎腰，怯怯打招呼：“叔叔好?！?/br>
    “什么？叔叔？”黎陽一聽炸毛，“你剛上大學喊我叔叔？你怎么不喊我爺爺??？”

    “??？”莊蔓一臉呆滯，小聲道，“喊爺爺……有?點夸張了吧？”

    黎陽痛訴：“喊叔叔就不夸張？??？我只比你哥大三歲！”

    莊蔓：“可是看著不像只大三歲……”

    “……”

    黎陽腮角用?力地鼓了鼓，心里有?了判斷，盯著莊蔓惡狠狠說，“你是莊在的meimei，我看出?來了，小鬼，你跟你哥一樣討人厭！”

    黎陽好似受不住打擊，放下一句“你們過吧，我走了”，完全不能再待。

    云嘉在后面喊他：“我會找人給你送塊蛋糕的！”

    說完，云嘉也不管他了，拉著莊蔓去莊在的房間。

    蛋糕由莊蔓捧著，云嘉負責按門鈴。

    已經(jīng)洗過澡的莊在，打開門。

    他站在室內(nèi)光里，穿著質(zhì)地柔軟的深灰長袖和白色長褲，黑色發(fā)?梢還有?一點潮濕跡象，手里握著毛巾，像是頭發(fā)?吹到一半，就停了，過來開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