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看向接了紙傘的長姐，腦中隱隱猜到什么，又猛然回頭——

    隔著氤氳的水霧，她果真在玉雨臺上看見了簫予衡。

    早春時(shí)間，梨花未開，只扶疏的枝葉間綴著點(diǎn)點(diǎn)寒苞，蘇淼淼最熟悉的簫予衡頭插玉簪，手握折扇，正蕭然立于梨樹之下，直直看向她身旁的蘇卿卿。

    能讓蘇淼淼一見鐘情的簫予衡，當(dāng)然是好看的。

    六皇子是當(dāng)今天子年少時(shí)，在行宮與宮女一夜風(fēng)流留下的子嗣，天子歸京，宮女在千里之外生下皇子，往后便也就這般長在江南行宮，直到生母病逝，無人照料，才被接回京城。

    這樣的出身遠(yuǎn)不如京中皇子貴重，最開始，也無人在意一個(gè)長在外頭的年幼皇子。

    但十四歲的簫予衡風(fēng)姿秀逸，光風(fēng)霽月，如珠玉置于瓦礫，在宮宴第一次現(xiàn)身，便讓天子一改從前的忽視，親自賜名，也讓席間所有輕視的目光都換成了贊嘆欣賞。

    這贊嘆的人里，便包括一個(gè)蘇淼淼。

    蘇淼淼直到如今，都清楚得記著那一場花朝宴，看見簫予衡的第一眼，她便覺自己的心口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催促她上前，去表白去親近，與這人永生永世都在一塊，一刻也不分離。

    她從前喜歡很多東西，但不論下雨鳧水，還是跑馬騎射，但從沒有那一種喜歡，來得這樣堅(jiān)決又動容。

    也正是這樣的感覺，讓她心甘情愿收斂性趣，改變喜好，只為了博對方一次贊許，一句喜歡。

    蘇淼淼以為自己是成功的，或許是因?yàn)樽杂椎慕?jīng)歷，將衡哥哥養(yǎng)成了外溫內(nèi)冷的淡泊性子，旁人只說六皇子溫柔和氣、君子謙謙，但極少有人能真正走近他心里。

    近五年的光陰，她便如同百折不撓的飛蛾，一次次上前，一點(diǎn)點(diǎn)改變，親眼看著衡哥哥從生疏變得熟稔，眼底的疏冷淡漠也漸漸變成了動容與深情。

    這樣的衡哥哥，又怎么會有什么突如其來的愛人？又怎么會讓她自取其辱？

    蘇淼淼痛苦的攥緊手心，自欺欺人的閉上雙眼，但耳邊的聲音仍舊一字一句，念得死板又清明：

    【世界在這一瞬間歸于沉寂，簫予衡沉寂多年的心，于這一眼驚鴻之中，驟然綻出炙熱而絢爛的光焰，震若雷霆。】

    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因?yàn)樘^荒謬，反而叫蘇淼淼僵在原處，失去了任何反應(yīng)。

    “淼淼?！?/br>
    最終喚醒蘇淼淼，是簫予衡溫潤的呼喊。

    剛才還在玉雨臺上的簫予衡，不知何時(shí)行到了面前，

    簫予衡一身錦綢袍干干凈凈，不見一絲紋繡，襯著他的修朗身形，就更顯清潤如玉，如沐春風(fēng)：“這是怎么了？”

    在這樣的關(guān)懷中，蘇淼淼在痛苦與驚疑之中，又難以自控的心跳加速，生出一股微醺般的雀躍與陶然。

    蘇淼淼對這感覺十分熟悉，在宮宴上第一眼看見簫予衡的一刻，每一次看到衡哥哥，她都會這樣憧憬心動。

    她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鐘情這般執(zhí)拗，這種時(shí)候都沒有一刻消退。

    多年來的習(xí)慣，讓蘇淼淼下意識的直身垂眸，奔跑時(shí)的肆意隨性一點(diǎn)不見，渾身上下都是簫予衡最喜歡的嫻雅端莊、柔順溫婉：“衡哥哥?！?/br>
    她出門匆忙，沒來得及更衣梳妝，身上還是她自個(gè)喜歡的嫣緋衫、碧水裙，粉黛未施，烏發(fā)也只是用朱色的絨花系了燕尾，隨意的垂在腦后。

    但豆蔻之年的女郎，青春便已是最好的妝點(diǎn)，蘇淼淼打小康健，何時(shí)都是一副白里透紅的好氣色，即便此刻唇色微白，聲音嘶啞，圓亮的杏眸也仍舊分明透亮，仿佛燃著火光。

    簫予衡面帶關(guān)心：“姑母說你昨夜起了高熱，身子不好，怎的不在樓中好好歇息？”

    是，她不該來的。

    她若是不在這里打擾，是不是今日，便是簫予衡與蘇卿卿的一眼驚鴻，一見傾心？

    蘇淼淼勉強(qiáng)抬了抬嘴角，面頰梨渦盈盈，透出一股苦澀。

    簫予衡耐心等了片刻，見蘇淼淼不答，目光便又越過她，看向了另一道單薄的纖巧身影：“這位是？”

    他問是蘇卿卿。

    注定的愛人。

    沉寂多年的心，第一次綻出光焰……

    怪異聲音重新浮現(xiàn)在耳邊，蘇淼淼攥緊手心，忽的上前一步，擋在了蘇卿卿的面前：“這是我的長姐。”

    簫予衡溫潤頷首：“蘇姑娘。”

    蘇卿卿垂眸屈膝，也喚了一聲六殿下。

    蘇卿卿雖是第一次見到簫予衡，但對方稱長公主為姑母，再加上蘇淼淼叫過的“衡哥哥”，身份也并不難猜。

    ［原來這就是淼淼的心上人，的確儒雅不凡。］

    ［淼淼這是……在防備我？］

    蘇卿卿性子敏感，察覺出蘇淼淼擋在面前的含義后，心生羞惱，便也立即抿唇出聲：“竹影梅花，該回去了?！?/br>
    這樣匆匆離去，是有些失禮的。

    但簫予衡毫不介意，甚至還溫聲贊了一句：“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好名字?！?/br>
    蘇卿卿神色一頓，這詩冷僻，竹梅之類的名字，又在丫鬟里再常見不過，連中過探花的父親都從未在意過。

    沒料到，卻被初次見面的簫予衡一語道破了來處。

    知已難逢，不論是誰，能夠這樣的心領(lǐng)神會，都難免叫人欣喜，不過看著面色不對的meimei，蘇卿卿還是沒有回應(yīng)，只默默低頭又行一禮，便又撐起紙傘，帶著竹影梅花轉(zhuǎn)身而去。

    簫予衡目送蘇卿卿的身影遠(yuǎn)去，眸色是蘇淼淼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深沉。

    蘇淼淼的手心攥得更緊，掌心印出了深深的血痕，她卻毫無察覺。

    自幼照料她的貼身侍女叫做吉祥吉利，雖都是母親起的名字，可她從未覺著不好，后面小椿小桃過來時(shí)，她取名也只圖個(gè)順口喜慶，從沒有像長姐的竹影梅花一樣，還想什么詩文典故。

    在衡哥哥眼里，是不是也是俗不可耐？

    蘇淼淼心中一片惶然：“衡哥哥，你是不是喜歡……”

    她將簫予衡看得太好太重，在意的過分了，便難免患得患失，一句失了分寸的“是不是喜歡jiejie”說到唇邊，才瞬間回神，又硬生生咬在了齒下。

    在簫予衡的目光下，蘇淼淼幾乎詞不達(dá)意：“你先前說，新居里正缺一副四條屏，我寫了一副，用的是你最喜歡的隸書，你……”

    說到這兒，蘇淼淼頓了頓，才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緒：“你，喜不喜歡？”

    簫予衡神色溫柔，未曾開口，但蘇淼淼耳畔又分明聽到了一句冷漠的譏諷：［東施效顰。］

    蘇淼淼猛地抬頭，顫抖的看向面前心上人。

    東施效顰，她是東施，那效的是誰？jiejie蘇卿卿？

    衡哥哥與她相識四年，與jiejie不過一面，怎么會這樣想她？

    幾乎同時(shí)，簫予衡也溫聲頷首：“你一番心意，我自己喜歡?！?/br>
    他的眉目溫和，聲若清水，似乎也后悔不該腹誹，幾乎還帶了幾分歉意，愈發(fā)叫人如沐春風(fēng)。

    這樣如水的溫柔，一點(diǎn)點(diǎn)的撫過蘇淼淼的震驚與憤怒，不至于全然褪去，但終究叫她平復(fù)了幾分。

    她知道衡哥哥一向喜歡嫻雅才女，就如同父親也更偏愛長女一般，但那又怎樣？

    每個(gè)人都都每個(gè)人的長處，jiejie很好，她也從來不差。

    男未娶女未嫁，自己看重的情郎就要自個(gè)爭取，衡哥哥便是欣賞jiejie又怎樣？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四年來陪伴衡哥哥的是她，三日前讓衡哥哥承諾做神仙眷侶的人也是她。

    手心漸漸察覺出了刺激，但這痛意卻叫蘇淼淼恢復(fù)了清醒與平靜。

    她抬起頭，瞳仁澄澈透亮，嗓音嘶啞又堅(jiān)韌：“我還有三個(gè)月就要及笄了，衡哥哥可想好了要贈我什么小字？”

    女子待字閨中，未嫁的女郎只有名沒有字，都是要等到成婚由丈夫來取字，與方才借著四條屏的名頭婉轉(zhuǎn)打探不同，這樣直接開口問字，與直接問對方是否會提親求娶一般，已是最再大膽不過的表白。

    簫予衡有些詫異滯了一瞬，凝眉開口：“一世的小字，豈能這樣輕易定下？總要好好斟酌。”

    放在從前，這樣的回答便已足夠蘇淼淼安心歡喜，但是現(xiàn)在，她卻不滿足這樣的不明不白。

    蘇淼淼眼尾泛紅，幾乎帶了焦躁：“不成，一定要現(xiàn)在就定！”

    這樣的不屈不撓，更是出乎簫予衡意料，他沉默的看向蘇淼淼，面上是不加掩飾的思索與疑惑。

    短暫的沉默，足以令尋常女郎羞赧到面紅耳赤，掩面而逃，但蘇淼淼卻只是紅著臉，眸光倔強(qiáng)的一寸不讓。

    她不是不知羞恥，只是真心愛慕簫予衡。

    即便突兀怪異的聲音當(dāng)真是上天注定的讖言，但只要衡哥哥不曾變心，她便是這世間最執(zhí)拗的不信者。

    她只要一個(gè)干脆的答案。

    兩人就這般對視幾息，終究還是簫予衡沒法子似的搖搖頭，溫聲道：“淼淼望湖水，青青蘆葉齊，這是李太白的詩，你本名淼淼，便字青青，可好？”

    ［分明是親姐妹，為何竟這樣天差地別，今日才得一見，可惜了……］

    表面之外，蘇淼淼還分明聽到了簫予衡心內(nèi)疏淡的嘆息：［罷了，只當(dāng)看在公主府的份上，蘇淼淼的確是最適宜的人選。 ］

    衡哥哥答應(yīng)了她，不是心動愛慕，只是因?yàn)槟赣H是長公主，因?yàn)檫m宜。

    蘇淼淼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心底分明該是不甘惆悵的，但胸中卻又情不自禁的泛起一層陶然歡愉，這歡愉又如同云霧，霧氣一層層彌漫，也一點(diǎn)點(diǎn)掩蓋了她的掙扎與情緒。

    是因?yàn)檫m宜又如何？那是她最在意的衡哥哥啊，衡哥哥答應(yīng)了娶她，這就夠了！不是嗎？

    蘇淼淼幾乎要被說服了，她的眸中閃過一絲恍惚，面頰又漾起了隱隱的梨渦：“衡哥哥取的字自然是好的，青青……”

    念出這兩字之后，驟然生出的熟悉讓蘇淼淼悚然一驚。

    小字青青……是青青，還是卿卿？

    仿佛覺著這樣還不夠，不似人言的生硬怪聲，也見縫插針響在了僵住的蘇淼淼耳畔：

    【厚顏得下的承諾，讓蘇淼淼喜出望外，卻不知道憑權(quán)勢逼來的愛情，像是緊攥的流沙，握不牢，留不住?！?/br>
    【青青這小字并不適合蘇淼淼，她以水為名，也如水般陰毒，因?yàn)榧刀?，她在水中，讓她的jiejie永遠(yuǎn)失去了腹中的孩子與再做母親的機(jī)會，也因?yàn)榀偪?，她自己也終究殞命水中?！?/br>
    驟雨初歇，不知何處吹來一陣?yán)滹L(fēng)，將檐下的雨水吹至蘇淼淼頸間，水滴陰冷，悄悄滑落衣內(nèi)。

    蘇淼淼忽的打了個(gè)森然的寒顫。

    第3章 公主繼子

    “淼淼，你倒是和娘說個(gè)話。”

    “吉祥？姑娘這是怎么回事？”

    “奴婢該死，二姑娘方才一個(gè)人跑了出去，回來就成了這樣，一路也沒人跟著，不知怎的……”

    “不知怎么？你們這一群人都是瞎子瘸子？還是我這長公主府是什么破落戶？里里外外這么多人，姑娘出門去了哪，見了誰，現(xiàn)在去問！”

    “是。”

    吉祥滿面慚愧，領(lǐng)命起身，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