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淼淼擔(dān)憂又畏懼，直到下車，都只是愣愣跟著，偶人似的神思不屬。

    直到長公主在她面前拍了拍手心?，揚(yáng)聲問了一句：“怎的又呆了？”

    蘇淼淼一驚抬眸，便聽見長公主搖頭又道：“你這性子，小時(shí)候最喜歡九州苑的蘭湯泉，旁人都是撩撩水就罷了，就你能潛水里喊都喊不出來，如今倒是看也不看一眼?！?/br>
    上巳節(jié)歷來就有?女兒臨水沐浴，袚除不詳?shù)呐f俗，只是宮中?的娘娘們?自然不好拋頭露面的去外頭，因此每逢三?月，便都會在水系最多的九州苑里曲水流觴，踏青設(shè)宴。

    如今眼前便已是蘭湯泉，只隔了一道回廊，隱隱都有?悠揚(yáng)的鼓樂之聲。

    蘇卿卿性子敏感，察覺到是方才提起《寒梅圖》后蘇淼淼的面色便有?些不對，這時(shí)也不開口，只是默默看向meimei。

    蘇淼淼其實(shí)察覺到了jiejie擔(dān)憂的目光，卻連回望都不敢，只隨口尋了更衣的借口，便轉(zhuǎn)身朝著另一面疾步而去。

    “唉？這丫頭怕不是瘋了，吉祥，你快去去瞧瞧……”

    母親的疑惑被蘇淼淼幾步便拋在了腦后。

    心?聲、天音、不屬于自己的情感……都叫蘇淼淼心?中?憋悶難言，步子都越行越快，初時(shí)吉祥還?能追著跟上，拐了幾個彎兒之后，便徹底沒了自家姑娘的蹤跡。

    蘇淼淼卻顧不得這些，她匆匆而行，不知不覺，便也行到了九州苑西面的桃花林，正中?有?一處頗深的桃花池，臨池的高出又有?一座四角亭，桃花開時(shí)，在亭中?對著桃花流水，也是難得的美景。

    只是今年?的春日寒涼些，桃花未開，只零零散散的結(jié)了些粉色的花苞，疏疏落落，只顯寂寥。

    許是因?yàn)榫爸逻€?不到時(shí)候，周遭也沒人來，連行苑宮人們?也都去了蘭湯泉服侍，一片寂靜中?，蘇淼淼腳步聲的便顯得格外明顯。

    桃花池邊的石臺上，一道清雋出塵的修朗身形獨(dú)立水邊，他聽到聲響，抬頭望去，看清楚來人之后，面上閃過一絲詫異。

    蘇淼淼沒有?發(fā)現(xiàn)角落的人影，她順著假山石階行上四角亭，面前沒了去路，便也慢慢停了下來。

    她低頭看著停下平靜的水光，深深的吸氣，吐出，努力叫自己恢復(fù)平靜，好好思量眼前的情形。

    最要緊的，是要想法子拋開她心?里這由故事強(qiáng)加、壓根不受控制的情感，若不然，情緒如同附骨之疽，時(shí)時(shí)刻刻都在影響她——

    不，似乎不是？

    面前粼粼的波光仿佛倒仿佛提醒，蘇淼淼忽然想起來，并?不是一直如此！

    她跳進(jìn)明鏡湖里救jiejie的時(shí)候，在冰涼的湖水中?，她便格外的清醒，仿佛回到了十?歲之前從未認(rèn)識簫予衡的時(shí)候，那些莫名的歡喜與陶然、痛苦與空蕩，都瞬間?褪了個干凈。

    若是平常，她即便看見了簫予衡揮手，輕易也不會生?出是衡哥哥害jiejie落水的念頭，但在水中?，她卻格外清明，立時(shí)就察覺到了不對。

    這般想來，她打小這樣喜歡水，偏偏對簫予衡“鐘情”之后，只是因?yàn)橛X著簫予衡喜歡嫻靜淑女，便再沒有?下過水，是不是也顯得有?些奇怪？

    會不會，就是因?yàn)樗谒锉銜謴?fù)清醒，所以這故事才叫她五年?來再不碰水一次？

    這念頭一旦在冒起，便如同輕淺的羽毛拂過心?尖，勾得人越來越癢，片刻都不能拖延。

    尤其她面前就有?這樣一片恰好的桃花池，行宮苑林中?的規(guī)矩，不似宮中?講究，她若是這時(shí)進(jìn)水試試，一會兒吉祥追來，再帶了衣裳給她換上，悄悄從偏僻處回府，都不必驚動旁人。

    蘇淼淼緩緩吸一口氣，咬了咬牙，不知不覺，便已經(jīng)扶著亭柱飛來椅站了起來，一腳都踩在了木欄上。

    池邊身著道袍的清雋身形主人，原本?只是尋了這樣的僻靜之處躲清閑，并?沒有?露面的打算。

    雖說蘇淼淼的到來叫人意外，但既然蘇淼淼沒有?看見他，他便只是就這樣立在池邊，靜靜看著亭上人的沉思猶豫、滿面為難——

    直到蘇淼淼就這樣站上了亭邊木欄。

    原本?出塵淡然，不動如山的趙懷芥眸光也猛地一顫。

    二十?年?來，泰山崩于前都色不變的元太子，第一次露出了這樣明顯的震驚，抬起的手臂都透著驚慌無措。

    但蘇淼淼的動作遠(yuǎn)比元太子的反應(yīng)更快。

    只需一個屈膝用力，她便如同林間?小鹿般輕巧的躍起，云霧一般的流金裙角浪花一般翻飛，在水上閃過溢彩般的光芒。

    趙懷芥連制止的呼喊都沒能來得及出口，金色的光芒一閃便已經(jīng)從他面前而過，甚至水花都沒有?濺起太多。

    他就這么眼睜睜看著那翻飛的裙角，就這樣直直的沉進(jìn)了水中?！

    ———————

    蘇淼淼自小就喜歡水。

    她聽母親說過，她還?在襁褓中?時(shí)，乳母每次為她用溫水擦身，她都會很高興的瞇眼笑起來。

    約莫到了周歲，第一次被放進(jìn)大?浴桶中?，母親只是略不留意，她便格外激動的掙脫了母親的手心?，咕嚕嚕的沉了水里，之后還?不等長公主驚慌撈人，她便又攥著小拳頭鼓著肚子自個翻了出來，被救出后也一點(diǎn)沒哭，反而高興的咯咯直笑。

    也是因?yàn)檫@個，蘇駙馬才從了長女的名字，為她取名叫淼淼。

    蘇淼淼不記得自己這么小時(shí)候的事，但她記事后的每個夏日，的確都是泡在小澤池里的。

    她近些年?來為了簫予衡學(xué)詩詞歌賦，有?一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她格外的喜歡。

    這詩寫的真好，可她贊罷，又忍不住想這只是在船中?酒醉罷了，她可是見過真正的“天在水?！?/br>
    她喜歡鳧水，也喜歡憋氣，然后沉在水中?。

    如果沉在水底下往上面看，水頂就是顫顫的天，耳邊有?汩汩的水聲，下雨時(shí)，睜眼還?能看到天上蕩著一圈圈的漣漪，和游魚，伴草蔓，漂亮的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蘇淼淼原本?以為自個已經(jīng)忘了這樣的滋味，直到現(xiàn)在，又久違沉進(jìn)深深的水底，才忽的發(fā)現(xiàn)，她從來都沒有?忘過。

    九州苑的桃花池水不算十?分干凈，她跳下時(shí)又激起了池底的污泥，一時(shí)不能睜眼。

    但正是因?yàn)殚]上了雙眼，剩余的感官才愈發(fā)靈敏，她能感覺到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的下沉，池水清涼，從四面八方擁擠著她，也托舉著她，耳邊有?嗡嗡的低鳴，整個世?間?都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的預(yù)料沒有?錯，在水中?，她才真正的靜了下來，沒有?簫予衡，沒有?不屬于她的妒恨與情意。

    清涼的池水中?，蘇淼淼仿若大?夢初醒。

    即便想到簫予衡，她也是一片清明冷漠，甚至如局外人一般，在審視著這五年?來的自己，疑惑自己為什么會莫名變了一副樣子？

    她并?不喜歡簫予衡，這五年?來的一切，都是這樣不可理喻。

    記著現(xiàn)在，記著這感覺，記著你到底是誰，不要去做戲臺上的傀儡。

    蘇淼淼沉浸在這久違的清醒中?，直到再也憋不住，方才戀戀不舍的蹬地向上，破水而出！

    沉在水里的感覺很好，出水之后，吸到第一口空氣的感覺也格外的叫人歡喜通透。

    蘇淼淼撥動著水面，深深的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又連帶口中?涌進(jìn)的池水一口氣噴了出去。

    直到這時(shí)，她才能伸手擦了擦臉，睜開眼睛看向四周——

    然后她便看到了亭下池邊，手持竹竿，衣袍都濕了半截的元太子趙懷芥。

    “蘇淼淼?！?/br>
    趙懷芥緩緩叫出了聲，每個字都像是重若千鈞，莫名的叫人心?顫。

    這場景實(shí)在太過出人意料，蘇淼淼一瞬間?都忘了反應(yīng)，手足停下，整個人就這么直直的又沉了下去，腦袋都沒下了一半。

    這場景又叫趙懷芥的眸光一刺，猛然向前，右足都踏進(jìn)了水中?——

    但下一刻，蘇淼淼便已經(jīng)回過神來，蹬著雙膝，又重新探出了頭。

    “表兄？你怎的在這兒？”

    她這時(shí)也看見了趙懷芥手中?的竹竿，大?概猜到了緣由：“是來救我嗎？”

    人家好心?來救她，蘇淼淼其實(shí)是想真心?道謝的，但看著先前仙人似的元太子，這般握著竹竿，莫名狼狽的模樣，她再開口時(shí)，卻又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毫不遮掩的笑：“那個，表兄你是不是不會水？”

    肯定是不會的，那竹子上還?帶著綠葉呢，一看就是剛剛才從路邊現(xiàn)撇過來的！

    趙懷芥迎著她閃亮的雙眸，半晌，才又慢慢伸手，擦去了面頰的水珠。

    啊，太子臉上的水，似乎就是她方才噴出去的。

    發(fā)現(xiàn)這個之后，蘇淼淼莫名生?出一股褻瀆仙人似的心?虛，紅著臉低低解釋：“那個，我會水的……”

    趙懷芥扔下竹竿，聲音淡淡：“看出來了?！?/br>
    分明聲音神色還?如之前沒什么差別，但不知為何?，蘇淼淼卻仿佛從那疏淡的面上，看出了一分刻意與遮掩。

    這感覺又叫蘇淼淼暗暗好笑，咬著下唇，好容易才忍下笑意，好好道歉：“對不住，多謝表兄特意來救我，是我猛不防跳下來，叫人誤會了?！?/br>
    趙懷芥又沉沉看她一眼，聲音清冽：“你為何?跳池？”

    這眼神與聲音都是淡淡的，并?沒有?嚴(yán)厲高聲，但不知怎的，就是透著一股不怒而威，叫人下意識的不敢輕忽玩笑。

    蘇淼淼揚(yáng)著的嘴角一頓，一時(shí)竟有?些小心?翼翼：“嗯，那個，就是……我喜歡水，跳水里感覺，很有?趣……”

    趙懷芥沉靜如山，眸色深深，似在分辨真假。

    她這個理由的確聽著有?點(diǎn)胡鬧……元太子不會覺著她跳水，是想尋死吧？

    “是真的，我打不會走路就會鳧水了，我就是故意潛水里，是故意的！”

    這倒也不是假話，她在池底憋得太久，驟然得了呼吸，將面頰都漲得通紅，愈發(fā)顯得雙頰飽滿，加上時(shí)隔五年?，第一次徹底找回了本?心?，蘇淼淼一雙星眸都閃亮得仿佛攝進(jìn)了萬千星光，生?動的灼人。

    與這樣的蘇淼淼對視幾息功夫后，終究還?是趙懷芥當(dāng)前移開了目光。

    他微微垂眸，看著還?在上下沉浮的蘇淼淼，又道：“你先上來。”

    蘇淼淼其實(shí)是還?想在池子里多沉一會兒的，不過鬧出了這么一樁誤會，在元太子面前她也不好反駁，只乖乖應(yīng)了一聲。

    元太子仍舊守在池邊，直到看著蘇淼淼伸手夠到了池沿，才略微側(cè)身，移開了目光，沒有?去看她的濕透的身形。

    因?yàn)樯砩弦氯苟紳窳芰懿环奖?，蘇淼淼上岸之后，也沒有?急著站起來，就這樣屈膝跪坐在池邊。

    離得近了，便也能看出來元太子當(dāng)真是被她濺了不少水，半截道袍都已濕透，鞋面都濕了一半。

    但眼下也實(shí)在找不著旁的人了，蘇淼淼仰頭抬眸，有?些心?虛的抬唇，笑出了一雙梨渦：“勞煩表兄，能不能幫我尋尋家人？”

    好在元太子也并?沒有?遷怒惱火，他神色湛然，頷首應(yīng)了一聲好，神情淡然的緲若仙人。

    也是，元太子是國?師高徒，清冷禁欲，當(dāng)然不會輕易動情！

    蘇淼淼這么想著，又揚(yáng)起嘴角正要道謝，耳邊卻又忽的聽到了一句沉醉的心?聲——

    ［真可愛，想抱抱她……］

    蘇淼淼：？？？

    第23章

    ［真可愛, 想抱抱她……］

    剛剛聽到這心聲的一瞬間，蘇淼淼簡直疑心是自個的耳朵出了差池。

    可愛，抱抱, 是在說她嗎？

    超脫世外的元太子……是，元太子是想要奪帝位的反派，超脫都是假的, 可是這樣縹緲出塵的人，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