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道：“去年太后夢靨，貧道夜觀天象，見熒惑犯紫微，經(jīng)數(shù)理推算，正是應(yīng)在了安樂宮。貧道數(shù)度祈福，驅(qū)除邪祟，亦不過是順應(yīng)天意而為之。天象皆有其成因，帝氣虛弱，故而熒惑入侵，危及紫微。只有匡扶社稷，強(qiáng)固帝氣，方可根除隱患，永保安泰。而中宮在隆福寺營建盧舍那，非但是為太后，亦是為圣上和天下社稷祈福，豈非大善？”

    周圍又是一片安靜。

    連皇后的神色也一時(shí)定住。

    我知道這番話雖聽著玄乎，卻也是人人都聽得懂的。

    妃嬪們縱然長在閨閣居于深宮，也都知道景璘和太上皇之間那微妙的關(guān)系。

    帝氣不振，為何不振？自然是因?yàn)樘匣?。風(fēng)聲鶴唳，關(guān)于太上皇的一切都已經(jīng)成了這宮里心照不宣的禁忌。而我這言語，就差堂而皇之地把太上皇三個(gè)字說出來了。

    只見太后坐在榻上，沉吟一番，臉上慢慢浮現(xiàn)起笑容。

    “玄真有此胸懷，可見道法深厚?！彼锌?，輕輕撫了撫我的手，對(duì)皇后道，“既如此，這造像之事，便交與中宮，勞中宮多加費(fèi)心?！?/br>
    皇后瞥了我一眼，起身向太后行禮：“謹(jǐn)遵懿旨?！?/br>
    ——

    回到玉清觀的時(shí)候，天色有些陰沉，似乎又醞釀著一場雨。

    當(dāng)我穿過杏花林，一個(gè)影子突然躥出來，把我嚇了一跳。

    定睛看去，原來是碧眼奴。

    它是一只波斯貓的串兒，當(dāng)年我回宮之后，在一片荒廢的宮室之中撿到的。想來是大亂后，哪位宮嬪的愛寵淪落在園子里，跟野貓下的崽。

    碧眼奴在我腳邊蹭來蹭去，抬頭望著我，“喵”一聲。

    我將碧眼奴抱起來，摸了摸它那又長又軟的毛。

    這貓兒，喜歡黏人。蘭音兒常說，它不像貓，倒是像狗。

    第十四章 中宮（下）

    “玄真還有心思玩貓?！碧m音兒把門關(guān)上，忍不住道，“那董淑妃當(dāng)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好端端的，本是太后與中宮的事，她非出面攪和，將玄真推到前面。”

    我在榻上坐下，一邊給碧眼奴梳毛一邊道：“宮中都說崔賢妃是我讓圣上立的，董淑妃對(duì)我不滿，也是常理?！?/br>
    蘭音兒恨鐵不成鋼：“玄真這是替她說話？玄真也是，她拱火，玄真不理會(huì)也就是了，怎還接起了話來？太后雖答應(yīng)了那造像之事，在眾人眼里卻是在玄真勸說之下才答應(yīng)的，皇后心里該怎么想？玄真替她說話，她只怕不會(huì)不念著玄真的好，還會(huì)在心里又記恨一筆。到頭來，吃虧的還是玄真?！?/br>
    說罷，她愈加忿忿：“宮里那些長舌嬪妃現(xiàn)在該要高興了，她們平日里就嫉妒玄真，編排玄真這個(gè)那個(gè)的，若中宮聽信讒言來觀中興師問罪，她們也不知道有多高興……”

    我看著她，打斷道：“我平日讓你打聽外頭的傳聞，你就打聽這些？”

    蘭音兒嘀咕道：“也不是，不過是順道聽到了，為玄真不值。”

    “值不值，我心里有數(shù)?！蔽艺f，“這等無用的話，你日后聽了也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知道么？”

    蘭音兒還想分辯，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

    一名女冠來通報(bào)，說中宮來了。

    我愣了愣。

    蘭音兒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忙低聲對(duì)我道：“玄真不若避一避，就說去了太后那邊……”

    我搖頭：“剛從太后那里回來，如何又去？宮中人多眼雜，我去哪里，自是有人看在眼里。且不說中宮此來何事，便真是來找麻煩，我刻意躲開，豈非成了做賊心虛？放心，我自有分寸?！?/br>
    說罷，我對(duì)著鏡子整了整衣冠，又抱起碧眼奴，打開門，朝外面走去。

    ——

    皇后雖愛好禮佛，不過并不妨礙她偶爾到玉清觀來。

    她每次來，都會(huì)到藏經(jīng)閣去。

    那是先帝時(shí)營造的。其中收藏的經(jīng)書不少，不乏傳世孤本。除了道家黃老經(jīng)典，還有許多佛家的貝葉經(jīng)。

    太樂署仍在排演，加入了鐘磬之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沒多久，我看到了藏經(jīng)閣外侍立的宮人。

    皇后住在昭陽宮，里頭伺候的人都與別處不一樣，高髻廣袖，頗有壓人一等之氣。

    尤其她身邊的人，別的嬪妃見了，哪怕正當(dāng)受寵的，也都要客客氣氣。

    迎面的一位，就是皇后的貼身侍婢佩姈。

    她仍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目光淡淡地掃了掃我懷里的碧眼奴，而后，行個(gè)禮：“玄真來了?！?/br>
    語氣清冷，來者不善。

    “佩娘子有禮?！蔽疫€了禮，道，“貧道蒙中宮召見，特來請(qǐng)安?！?/br>
    佩姈道：“中宮就在閣中，請(qǐng)玄真隨妾入見?！?/br>
    說罷，她轉(zhuǎn)身而去。

    藏經(jīng)閣足有五層，是玉清觀里最高的樓閣。

    皇后所在之處，是第三層。

    我踏著絲毯上去，只聞得一陣幽香。銅爐里輕煙裊裊，皇后倚在繡榻上，身上斜披著一件錦袍，面前的矮幾上，擺著一冊(cè)貝葉經(jīng)。

    不過，她沒有在讀經(jīng)，而是拿著一把瓜子慢慢嗑著，姿態(tài)閑適。

    “中宮無量壽福?！蔽倚卸Y道。

    過了一會(huì)，皇后終于將手里的瓜子殼放到瓷盤里，轉(zhuǎn)頭看了看我。

    “你干的好事。”她冷冷道。

    第十五章 明玉（上）

    我仍神色恭敬：“貧道不知中宮所指?！?/br>
    皇后沒有說話。卻看佩姈一眼：“你下去吧?！?/br>
    佩姈行個(gè)禮，退了下去。

    沒多久，腳步聲消失在樓下，我聽到輕微的關(guān)門聲。

    藏經(jīng)閣里只剩下了我和皇后二人，明瓦窗戶敞開著，風(fēng)從外頭吹來，太樂署那邊的聲音又清晰了些。

    “佩姈還是老樣子?！蔽艺f。

    “她是我從家里帶來的老人，比誰都穩(wěn)妥?！被屎蟮恼Z氣仍清冷，“還不快給我。”

    我將碧眼奴放下。

    它喵一聲，伸個(gè)懶腰，而后，跳到了皇后的膝上。

    皇后一下將它抱住，臉上的冰霜瞬時(shí)消失不見。

    “許久不見你了，想我么？”她親昵地抱著碧眼奴，揉了揉它的長毛，又捧起它的臉，埋頭下去猛親一口，“又胖了，真是個(gè)小淘氣鬼……”

    那聲音又甜又膩，笑瞇瞇的模樣，儼然換了一個(gè)人。

    我無語。

    再看了看樓下，確保沒有閑人，我在一旁坐下：“你就這么來了，別人都以為你要興師問罪?！?/br>
    “我自是要來興師問罪的?！被屎笠贿厯嶂萄叟贿呎f，“不然我扔下隆福寺的好日子不過，回來做什么?！?/br>
    我：“崔賢妃那事……”

    皇后冷笑一聲，打斷：“她算什么東西，也值得我這般辛苦跑一趟?！闭f罷，她盯著我，“鄒承那事，是你攪的局？”

    原來是為了這個(gè)。

    我并無掩飾，道：“正是?！?/br>
    “是景璘讓你做的?！?/br>
    我沒有否認(rèn)，道：“你該知道，他想讓李仕業(yè)當(dāng)京兆尹，劉溫和鄒承擋了道?！?/br>
    “怪不得?！被屎蟮溃拔业类u承那風(fēng)流事早不撞破晚不撞破，偏偏這時(shí)候鬧起來，無人暗中挑撥才有鬼了?！?/br>
    “劉溫找到你家求情去了？”我道，“他雖跟你家沾點(diǎn)親戚，可他投靠了誰人你該清楚，你如今是皇后，還是莫插手的好。”

    聽得這些，皇后忽而圓睜杏目：“你就知道說風(fēng)涼話。你以為我喜歡做著這么皇后？莫忘了當(dāng)年要嫁給他的是你！若不是你父親從中作梗，我現(xiàn)在還在我家吃喝玩樂養(yǎng)面首！如今你逍遙了，就讓我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日日做個(gè)傀儡！”

    說著，她悲從中來，熟稔地從袖子里抽出一方絹帕，側(cè)過頭去拭眼角，聲音哽咽：“我就是太好性了，被你們這些無情無義的欺負(fù)……”

    她絮絮叨叨，一臉哀怨。

    這話似念經(jīng)一樣，每隔一陣子就要聽一遍。

    碧眼奴“喵”一聲，從她懷里走開。

    我太陽xue跳了一下，眼睛望天。

    ————

    皇后閨名蕭明玉，是我的舊友之一。

    蘭陵蕭氏是前朝的顯貴門閥，雖然到了明玉父親這一代，已經(jīng)不如上官家根基大，卻也是京中舉足輕重的高門。

    明玉的先祖和上官家先祖一樣，曾跟隨開朝皇帝出生入死。開國之后，他們家封魯國公，上官家封鄭國公，子孫世代蔭襲。

    兩家一向交好，還曾聯(lián)姻。論親緣，明玉是我的曾祖父的外甥的繼室的兒子的三女兒。

    她的父親魯國公蕭純，與我的父親上官維關(guān)系極好，在朝中也是我父親一派的。因得這淵源，我和明玉自然也從小玩在了一起。

    第十六章 明玉（下）

    當(dāng)年，我父親雖然一心想將我嫁給太子，卻也不想讓景璘這肥水流了外人田?？上瞎偌抑挥形乙粋€(gè)適齡的女兒，親族里配得上景璘的閨秀也已經(jīng)個(gè)個(gè)早定了人家。他想來想去，看上了明玉。

    于是在他的撮合之下，景璘和明玉定下了親事。

    這事，景璘很是不滿。得知定親之后，他怒氣沖沖來找我，說我父親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塞給他一個(gè)假清高又毫無情趣的書呆子。

    明玉比他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