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朝著兩人砸來?，謝斂沒來?得及反應(yīng)。

    宋矜想也不想，抬手掀起肩頭的氅衣，蓋在了兩人頭頂。她?幾乎是拽著僵直的謝斂，帶著他往后跑，胡亂避開亂竄的火花。

    牛車修得差不多了。

    她?猛地一推謝斂，自己下巴撞在他臉上，她?在他耳邊喚道：“謝先生?！”

    兩人靠得極近。

    青年瞳仁顏色極深，近乎墨色。此時眸子發(fā)木，蒼白?瘦削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顯得越發(fā)鋒利冷峻，顯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非人感。

    宋矜本能有些怕，攥緊了謝斂的手。

    “坐在……角落里去。”好在謝斂終于回過神，只?是語氣十分艱澀，像是從喉嚨里艱難擠出?來?的，反握住她?的手推了她?一把，“低下頭?！?/br>
    宋矜松了一大口氣。

    她?松開攥他手腕的手，摟住謝斂的腰，伏跪著將他拖入自己懷里。

    青年非常瘦削，宋矜抱得很緊，幾乎被他的骨骼硌得生?疼。他渾身都繃得僵硬不已，半天都沒有反應(yīng)，宋矜只?能感覺出?輕微的顫抖。

    “好，我知道?！彼?說?。

    宋矜的手無意識掠過謝斂鬢角，只?覺得冷汗涔涔。

    她?坐立不安。

    不過是片刻間，宋矜就抿唇看向謝斂。青年眼睫低垂，冷白?的面色幾乎發(fā)青，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微弱，仿佛隨時間就要驚厥過去。

    宋矜遲疑片刻。

    她?掀起氅衣，蓋在他頭頂。

    謝斂恍惚間，便陷入一片黑暗，隔絕掉了四周跳躍的火光。

    一只?柔軟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冷得他微顫，恍惚間緩過來?一口氣。在他還未做出?別的反應(yīng)前，對方的手捂住了他的雙耳。

    終于，他看不到火光。

    也聽不見火舌舔舐一切的聲音。

    謝斂沉默而?僵硬地坐著。

    他既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能忽遠(yuǎn)忽近地一時聞見苦澀的藥香，一時聞見清甜的荔枝甜香。

    第60章 遺蓮子七

    風(fēng)灌進(jìn)來?。

    衣衫早被冷汗浸沒, 謝斂冷得緊按住矮幾，勉強(qiáng)沒有?打寒噤。

    饒是再狼狽的模樣，都被宋矜瞧見了, 他仍舊難以壓抑本能的窘迫。然而，不等他掙扎著開口, 女郎的身體再度靠了過來。

    暖意驟然涌過來, 謝斂心口一顫。

    他艱澀地松開手, 喉間發(fā)疼, 才勉強(qiáng)擠出一段音節(jié), “……沅娘。”

    她?捂耳的手松了松。

    “沒有?人追我們了?！彼务嫔ひ艉茌p，像是怕嚇到了他一樣，卻?始終都沒有?松開手, “你別怕，這里靠近田地，已經(jīng)有?人來?滅火了?！?/br>
    謝斂說不出來?話。

    她?所說的話, 一個字一個字傳入他耳朵，他費(fèi)神辨認(rèn)是什么意思。

    宋矜又說：“衡田制是民望所歸，他們越是這樣鬧事, 其實反而是讓新政推行得更快些。就算是鬧事，我瞧村民也不放過?他們, 省得先生費(fèi)心費(fèi)力鎮(zhèn)壓……”

    謝斂想狀似平常地和她?交談。

    但他聽不太懂，也措辭不出來?句子, 只能沉默著。

    女郎又絮絮說話。

    謝斂僵坐在她?懷里, 只覺得暖意源源不斷涌來?, 令他松弛了幾分。

    “謝先生。”她?頓了頓。

    小指無意一劃, 揩過?他的面頰，又貼上來?。

    兩人不僅靠得近, 還坐得太過?曖昧。謝斂嘗試著挪動身體，然而對?方仿佛誤以?為他在顫抖，立刻捂緊了他的耳朵，額頭抵在他額頭上。

    她?的呼吸灑在他鼻梁上，“別看?！?/br>
    謝斂失神片刻。

    氅衣厚重?，早已隔絕了光線。

    他在遲鈍的木僵感中，緩慢閉了眼，終于松開了緊按的矮幾。

    “這些人，暫時?不能鎮(zhèn)壓?！敝x斂終于措辭好這句話，在意識幾乎再次歸于模糊前，他本能追問，“……你受傷了嗎？”

    宋矜說：“沒有?。”

    謝斂無形松了口氣?，再次回神。

    確實靠得太近了，幾乎面頰相貼，經(jīng)不起?一點顛簸就會?越界。他挪動腿想要避開一點，女郎仿佛猛地意識到什么，驟然松開了手。

    她?受驚般往后，指尖輕顫。

    宋矜向來?羞怯。

    謝斂身形再次僵住，只裝作毫無覺察，艱澀而遲緩地道：“但嶺南一帶匪患盛行，要想改革，必須要徹底解決……”

    女郎衣衫窸窣作響，小心翼翼挪開。

    然而兩人坐得太近，車內(nèi)位置又小，她?被氅衣絆得好幾次摔進(jìn)他懷里，終于才重?新拉開距離。

    她?呼吸急促，時?而氣?惱。

    謝斂喉結(jié)微顫。

    “要招安？”宋矜問。

    謝斂邏輯稀碎，回答不上來?。

    氅衣早被她?不小心扯下來?了，借著月色，他能看清女郎浮著紅暈的臉頰。她?似乎也很窘迫，坐得十?分端莊挺拔，微微仰著臉看他。

    觸到他的目光，猛地低頭。

    謝斂想起?來?，剛剛兩人額頭相貼的時?候，她?也該是微微仰著臉。

    他無聲抿唇，冷汗順下頜滴落。

    “你知道有?人埋伏，才特意來?接我？”她?卻?忽然問道，也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似的追問，“既然知道有?埋伏，為什么以?身犯險？”

    謝斂回答不上來?。

    他只顧自道：“興許要招安。”

    宋矜就望著他。

    冷汗一道一道滲出，謝斂都不知道聊到哪里了，自然也說不出來?別的。

    “總不能讓你犯險?！敝x斂有?些僵硬地回答，避開了她?的目光，“我自幼就怕火，這么多年?，也不見什么長進(jìn)。沅娘不要見笑就好?！?/br>
    宋矜仿佛怔了一下。

    她?小聲說：“我知道，我以?為先生什么也不怕?！?/br>
    謝斂沉默片晌，只說：“喜怒怨憎，沒有?誰躲得開。”

    “我就不見你怨憎過?誰?！彼?很小聲地反駁了聲，掀起?車簾往后看一眼，這才抿唇輕笑，“今日才覺得，先生也會?生氣?，也會?害怕?！?/br>
    想到兩人相處的畫面，謝斂心內(nèi)嘆息。

    他從?不在乎這些。

    但真被宋矜這樣清晰看出他狼狽不堪的模樣，還是不由難堪。

    往日她?總怕他、敬他、好奇他，提起?京都追捧過?他的那些人。越是如此，他竟然忍不住有?些難堪，宋矜所見的他確實狹隘、怯懦。

    “……是?！彼D難道。

    女郎唇角翹起?，眸子發(fā)亮，“我很高興謝先生能這樣?！?/br>
    謝斂的本能看她?。

    宋矜語調(diào)壓低，“若是新政成功，千年?萬年?都有?人把先生當(dāng)做圣人。但我只把你當(dāng)做活生生的人，反正，我是沒法把你裱起?來?的?！?/br>
    明明是玩笑的話，她?眼底卻?透著隱隱的期盼。

    謝斂眉頭深蹙，尚且沉浸在思緒當(dāng)中，沒能回過?神來?。

    終于，謝斂抬起?臉。

    他語氣?平靜而滯澀，“我母親是自焚而死，在我面前，我未能攔住?！?/br>
    女郎愕然望著他，一瞬間失了神般無措。她?幾乎是下意識傾身，想要做些什么，卻?又僵在原地縮回手，輕聲道：“我……我不是問……”

    謝斂喉間緊得發(fā)疼，字是擠出來?的。

    他打斷她?，“我知道?！?/br>
    車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

    “節(jié)哀?！彼?垂下脖頸，仿佛是做錯了事的孩子，猶豫著牽住他的袖子，“我怕你什么都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br>
    謝斂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

    他明白宋矜的意思。

    “沅娘。”他輕喚了她?一聲，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緒，“這事別人不知道，包括怕火，我想你也會?好奇不解，便告知給你?！?/br>
    她?面色有?些發(fā)白，“我……”

    宋矜或許想說不好奇。

    謝斂知道，她?是絕不會?問他的痛處。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無法對?她?遮遮掩掩，干脆坦然交給她?。

    “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