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斂看了?眼天色，“我先去趟書房。”

    他轉(zhuǎn)身朝著書房走去，身后宋矜的目光仿佛還未移開。謝斂只當做不知道，思?緒卻有一刻的混亂。

    書房門合上。

    來通報的，是昨夜派出去的人。

    “如先生所料，何大?人誤以為在山匪那落下把柄，見勢不對連夜便回去了?。只是天沒?亮前，有鄉(xiāng)紳結(jié)了?伴去拜謁，結(jié)果?沒?能碰上何大?人的面?！?/br>
    “剩下的鄉(xiāng)紳老?爺們見何大?人回去，都慌了?神，連夜去安撫那些山匪的家?人?！?/br>
    謝斂抽出壓在底下的一則文書。

    拿鎮(zhèn)紙攤開了?，說道：“既然何鏤不摻和了?，也到了?張貼的時候，傳下去。”

    衙役連忙接過來，順勢一目十行看完文書，心內(nèi)震驚不已。

    那些鄉(xiāng)紳為了?在衡田中保住田地，想方?設(shè)法走關(guān)系將?田地歸為“私田”，不受律法管束。卻不知道原來謝斂早就?留了?份文書，沒?登記造冊的“私田”，這會兒一律歸為公?有。

    若是老?實衡田，只減去多余的。

    至于“私田”，那是一寸也留不下來。

    難怪京都那邊說謝斂說得多冷血，若他是那些鄉(xiāng)紳，得到消息不得氣得暈過去。這么多田地，說收便收，不得鬧翻了?天去。

    但好在，他是跟著謝斂推行新?政。

    宣化縣的新?政在謝斂手里，已經(jīng)差不離就?等著收成了?。

    “是，我這就?去！”

    衙役躬身，一溜煙出去了?。

    謝斂沒?有坐多久，便再次出發(fā)。牛車穿過下過雨的焦黑山路，繞出城外，便到了?山坳處的山村口。

    人已經(jīng)聚了?一群。

    一見到謝斂的牛車，連忙匯集過來。

    “謝先生?！闭f話的是黃家?六爺，兩人上午才見過，此刻他急得滿頭大?汗，“新?下來的公?文，這……這……”

    謝斂淡淡看他一眼。

    黃六爺猛地閉嘴，賠笑道：“小人在此探親，先生怎么來了?？”

    其?余人全都不動聲色看過來，等著謝斂回答。

    可除了?黃六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來辦案?！敝x斂道。

    他瞧見被人圍著的幺姑，揮退旁人。

    幺姑怯怯藏在父親身后，只露出一個?小腦袋，柔軟發(fā)黃的發(fā)絲梳成的小抓髻微微晃動，時不時悄悄抬眼朝他看過來。

    黃六爺連忙上前，笑著道：“來，爺爺給你糖吃?！?/br>
    幺姑嚇得一下子躲在謝斂身后。

    “哈，哈哈?！秉S六爺尷尬笑了?笑，陪著笑臉繼續(xù)搭話，“山里應(yīng)當沒?什么案子，先生怎么想著親自來辦案？”

    謝斂沒?有回答。

    黃六爺?shù)男P給他端來椅子。

    “這些日子，我將?宣化縣的縣志都看了?一遍?！敝x斂沒?坐，掃視四周一眼，“山匪欺壓百姓數(shù)十年，本該查一查。”

    黃六爺臉上的笑容搖搖欲墜。

    然而盯著眾人期盼的目光，他還是彎腰上前，“可山匪都殺了?，日后必然不會……”

    “是嗎？”謝斂道。

    沒?人敢做聲。

    山匪和士紳勾結(jié)是心照不宣的事，苦的只有無依無靠的百姓。

    不知道過了?多久，黃六爺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站直了?腰。不止是他，其?余士紳家?的下人紛紛靠攏，面色不善。

    謝斂的袖子一沉，幺姑嚇得藏在他袖間，仿佛想要?縮起來。

    幺姑的父親搓了?搓手，朝她招手。

    其?余百姓縮在角落，不敢吱聲。他們大?多面色發(fā)黃發(fā)黑，身量干瘦佝僂，比不上士紳家?里的奴仆膀大?腰圓。

    雖然有衙役照看著，卻也被迫出現(xiàn)在這里。

    “謝先生。”

    “今日公?布的政令，簡直是胡鬧?！?/br>
    黃六爺挺直了?腰板，胡須被風(fēng)吹得亂飄。他們祖祖輩輩辛苦積攢的田地，一朝之間，竟要?因為一紙政令收回去？

    他們不用吃飯了?？

    他們的田地憑什么收走？

    不止是黃六爺憤怒，他身后各家?的奴仆也一樣憤怒。這些人挽起袖子，虎視眈眈盯著為首的謝斂，緊跟著自家?主人。

    謝斂抬起袖子，剛剛擋住了?幺姑的視線。

    他只說道：“將?證詞拿出來，讀給他們聽?！?/br>
    “什么證詞？”黃六爺脫口而出。

    然而不等謝斂回答，他疾步上前，橫目掃視四周，“我們都是宣化縣有頭有臉的人物，難道還由著他胡言亂語嗎？”

    其?余人紛紛回過神來。

    “是啊，這政令誰知道是真是假，說不準就?是哄騙我們?！?/br>
    “他謝斂一個?朝廷的罪臣，在這里拿了?雞毛當令箭，誰知道突如其?來的公?文是怎么偽造的？”

    謝斂半點不理會這些話，抬手道：“升堂?！?/br>
    兩側(cè)衙役上前，遠處百姓抬來桌案，霎時間令場面冷靜嚴肅下來。

    不遠處牛車停下，走下來一年長一年青兩位女子。

    為首的宋矜快步上前，揚聲道：“證人在此?！?/br>
    第71章 點靈犀三

    眾人回過神來, 全都朝她看來。

    風(fēng)吹得女郎衣袂微揚，烏黑鬢發(fā)下面容皎白，澄凈的眸子和謝斂是如出一轍的沉靜。

    黃家眾人的重點, 落在宋矜身后跟著的婦人身上。

    那是他們想要找的蔡大娘。

    婦人滿身傷痕，破舊的衣裳全被勾破了, 蒼老的臉上滿是瑟縮。饒是如此, 卻沒有絲毫膽怯, 甚至壯著膽子挺直了腰板。

    宋矜走?到謝斂身邊, 瞧見躲在他身后的幺姑。

    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腦袋, 瞧見是她，干破皮的唇角一彎，笑出一對淺淺的梨渦。這笑意很快被她羞澀地按捺住, 眼巴巴瞧著宋矜和她身后的母親。

    “來?！彼务孑p聲說?了句，便將幺姑牽過來，“你?阿娘陪了我?一夜, 來瞧你?了?！?/br>
    幺姑牽著她的手，乖乖點頭?。

    瞧見自?己的母親，又小跑著撲了過去, 縮在母親懷里?不再出來。

    宋矜這才看向謝斂。

    兩?人隔著人群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眾人在蔡大娘出現(xiàn)的那一刻, 便慌了。

    那些山匪脫了戶籍，犯了謀逆罪死了就死了。但他們都有家有口, 跟謀逆兩?個字是半點關(guān)?系都不能?沾。

    謝斂在此時?查案, 意圖也再明顯不過。

    若是他們老老實實, 按照新政令上交私田, 這案子就不用查了。

    黃六爺和黃七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里?看出掙扎來。若真老實將私田交了出來, 他們那么大的家族，都靠什么吃飯？

    黃六爺上前，“天色不早了，謝先生，不如明日再議吧？”

    謝斂沒回?答。

    “曹使節(jié)怎么可?能?這么突然下公文，即便是下公文，也不是落在你?一介罪人手里?，反正?我?不信這是真的?！?/br>
    “是啊，我?們不信?！?/br>
    黃七爺帶著其余人，紛紛出聲。

    霎時?間，場面亂作一團。

    辱罵的、服軟的都擠上前來，不想這件事繼續(xù)下去。兩?側(cè)的衙役上前去攔，霎時?間兩?邊沖撞起來，已經(jīng)有人挽起袖子打罵。

    “先生……”衙役為難地抹汗。

    “由著他們?nèi)ァ！敝x斂不甚在意道。

    只是，察覺到范圍波及得越發(fā)廣了。

    謝斂看向幺姑的父親，微抬下頜，“將孩子帶到旁邊去?！?/br>
    “是。”中年人連忙彎下腰應(yīng)答，滿是褶皺的臉上堆出笑容，卻不知道朝誰笑好，催促似的扯了扯幺姑的胳膊，“走?啊，走?！”

    幺姑怯生生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住了宋矜的袖子，小聲喚道：“宋jiejie……”

    蔡大娘說?道：“夫人，你?和幺姑一起去我?家坐坐吧，他們?nèi)羰菦_撞了你?便是不好了，別平白受了牽連。”

    宋矜搖了搖頭?。

    謝斂道：“她跟著我??！?/br>
    婦人微微一怔，幺姑則不解地看向宋矜，沒有松開手。

    宋矜不由伸手摸了摸幺姑的腦袋，將自?己的荷包解下來給她，輕聲哄道：“謝先生會照顧我?，這些都是他給我?買的糖，你?先拿去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