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目光最后又落回張安世的身上，道：“還有何人，這百官之中，也有不少人牽涉吧？”

    張安世道：“陛下，確實(shí)有不少?！?/br>
    朱棣眼中透出幾分怒色，接著冷然道：“那就拿人，一個(gè)都不要放過。”

    張安世道：“臣讀《春秋》，頗有感悟，正所謂，不教而誅，是為虐也。臣以為，還是先明正典刑為好，免得有人不服，認(rèn)為臣濫殺無辜?！?/br>
    朱棣頷首。

    張安世雖掌錦衣衛(wèi)，看上去很荒唐，名聲很不好，可不得不說，張安世這個(gè)家伙還是很守規(guī)矩的，但凡下駕貼或者拿人，幾乎都有明確的罪證，從不含糊。

    這一點(diǎn)，朱棣知之甚深。

    朱棣此時(shí)又道：“眾卿都在，那么……就讓他們也一并聽一聽，這些人……是如何謀逆的。”

    張安世道：“是。”

    朱棣目光逡巡，既落在百官身上，又從校尉們押來的十?dāng)?shù)個(gè)欽犯那兒，似乎也看到了一些熟面孔。

    不過朱棣沒有聲張，他等張安世拿出實(shí)打?qū)嵉臇|西來。

    只見張安世道：“陛下，此事……得從江西布政使司的逆案開始說起，這江西的逆案……牽涉極廣，那些地方父母官，甚至還有某些大士紳，若是沒有和京城的人勾結(jié)，怎敢做出這等罪無可赦之事？”

    “所以……在江西逆案案發(fā)之后，江西的逆黨雖然一網(wǎng)打盡，可遠(yuǎn)在京城，與這些亂臣賊子們勾結(jié)之人，卻依舊逍遙法外。”

    一提及這一場謀逆大案，朱棣便禁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百官們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張安世接著道：“可據(jù)臣所知，我大明牽涉江西籍貫的大臣，多如牛毛，且與那些逆黨們有過瓜葛之人，更是數(shù)都數(shù)不清。不說其他，單說文淵閣中，胡公與金公，便是江西人?！?/br>
    張安世說罷，笑著看向胡廣，道：“胡公，你看我說的沒有錯吧，若是我查的沒錯的話，胡公……甚至和那江西的吳家，也是關(guān)系匪淺。”

    胡廣聽罷，臉色驟變。

    他原本還沉浸在同情他人的悲痛之中。

    誰想到，轉(zhuǎn)眼之間，他居然開始同情自己來。

    胡廣立即道：“我……我……胡說八道，好吧，老夫確實(shí)與這吳氏，頗有一些瓜葛……”

    張安世唇角勾起，笑吟吟地看著胡廣，面色意味深長。

    第414章 此乃閻王殿

    吳氏那樣的地方大族，和當(dāng)?shù)氐氖咳吮厝挥星Ыz萬縷的關(guān)系的。

    這一點(diǎn)也不讓人驚奇。

    所以胡廣雖是想要否認(rèn)，可最終還是老實(shí)承認(rèn)了。

    張安世道：“此案牽涉之廣，教人瞠目結(jié)舌，上至文淵閣大學(xué)士，下至翰林院的尋常翰林編修，亦有不少都牽涉其中。”

    張安世頓了頓，接著道：“若是尋常的案子，倒也罷了，偏偏此乃逆案，那些曾與吳氏等勾結(jié)之人，必然是惶恐不安，陛下要將這件事徹查到底，這些人想來也心知肚明，只要錦衣衛(wèi)繼續(xù)查下去，遲早有一天可能會查到他們的頭上。”

    胡廣見張安世沒有順著他與吳氏的交情繼續(xù)深究下去，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張安世卻繼續(xù)道：“既然被查獲只是遲早的問題，那么狗急跳墻也是必然的。陛下……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京城的水?dāng)嚋?，因?yàn)橐参ㄓ腥绱?，方才可以讓陛下和錦衣衛(wèi)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方面。這也是為何前些日子，對于新政的抨擊愈演愈烈，太平府之所以人心惶惶，也盡都來源于此。”

    朱棣頷首道：“直到今日，他們依舊還死不悔改，一群殺千刀的貨?！?/br>
    張安世抿嘴笑了笑道：“表面上看，是太平府的情況危急，錦衣衛(wèi)這邊進(jìn)退失據(jù)?？蓪?shí)際上，在臣看來，這其實(shí)何嘗不是機(jī)會呢？這豈不是證明了，這些人已被逼迫到了絕路，不得不狗急跳墻？”

    “正因如此，所以皇孫殿下……倒是辦了一件好事，那便是在此人心惶惶之際，穩(wěn)定人心，率萬民陳情！若非如此，這些人想要一個(gè)個(gè)捉拿，倒實(shí)在不太容易。卻偏偏這一次陳情，卻給這些已到了絕路之人，自以為抓住了一次機(jī)會。所以臣料定，他們必定不會錯失此良機(jī)，所以……在萬民陳情之時(shí)，臣早已有了布置，一方面，令錦衣衛(wèi)蟄伏，隨時(shí)候命，觀察異常的舉動?！?/br>
    “另一方面，卻也與皇孫私下溝通，布置下了天羅地網(wǎng)，便是只等這些人露出馬腳，便可立即動手，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

    朱棣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隨即道：“這叫引蛇出洞？”

    張安世便道：“正是！臣趁此機(jī)會，立即將這些四處煽風(fēng)點(diǎn)火之人捉拿，當(dāng)即便開始審訊。這一次陳情十分突然，想來那些人，根本沒有太多準(zhǔn)備的時(shí)間，他們這是屬于臨時(shí)應(yīng)變，而一旦是臨時(shí)應(yīng)變，那就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破綻，臣只要抓住這些破綻，便可抓出大魚?！?/br>
    朱棣忍不住問道：“為首者乃何人？”

    “為首者不少?！睆埌彩赖溃骸捌渲袪可娉⒋髥T，也有涉及到當(dāng)世名儒?！?/br>
    朱棣指著被押解的其中一人：“也包括了此人嗎？”

    朱棣手指著這人，面色冷峻。

    而被朱棣所指之人，卻是一個(gè)儒生模樣之人。

    “此人莫不是也姓吳？”

    朱棣凝視著此人。

    這人道：“臣萬死之罪。”

    朱棣道：“朕對你頗有印象，你當(dāng)初可是在翰林為官，此后辭官了？”

    這人道：“正是。”

    “為何辭官？”

    “年歲大了，只想回鄉(xiāng)養(yǎng)老，志不在仕途?！贝巳寺朴频氐?。

    朱棣道：“你與江西吳氏有何關(guān)系？”

    這人搖搖頭道：“臣雖姓吳，卻是婺州蘭溪縣人?！?/br>
    朱棣聽罷，道：“朕想起了，吳師道與你有何關(guān)系？”

    這人道：“乃是家祖?！?/br>
    朱棣沒有再說什么，只笑了笑。

    朱瞻基卻在一旁道：“既如此，你為何要勾結(jié)亂賊，莫非也是要做前元的余孽嗎？”

    這人搖頭道：“家祖雖在元時(shí)為官，可臣卻并不思懷前元。”

    朱瞻基道：“那是何故？”

    這人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只是想要舍生取義而已，臣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今日……既已到這般地步，也就無話可說了。”

    他說著，無力地?fù)u搖頭。

    “好一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敝扉β犃T冷笑。

    他看了朱瞻基一眼，道：“孫兒，你瞧他是書生嗎？”

    朱瞻基道：“看著像。”

    朱棣繼續(xù)問：“是否手無縛雞之力？”

    “是?！敝煺盎蠈?shí)回答。

    朱棣居然沒有大怒，而是端坐，道：“那朕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的祖父吳師道，鼎鼎大名，所交往的大儒，有黃溍、柳貫、吳萊、鄭復(fù)初人等。這些人，你可能并不熟知，不過這不打緊，你只需知道，從太祖高皇帝開始，我大明的文臣之中，如被太祖高皇帝所稱贊的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便是他們的學(xué)生弟子?！?/br>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吳師道這些人，他們的弟子，曾在浙東、江淮一帶大建書院，而今較為人熟知的釣臺書院、杜門書院，都是他們的弟子所建。”

    “這天下的讀書人，若能進(jìn)這樣的書院深造，便算是大幸，而這些人在書院學(xué)習(xí)之后，或是回到本鄉(xiāng)也開設(shè)書院教授子弟，又或入仕為官，可謂是遍布天下?！?/br>
    朱瞻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原來又是教書的。

    朱棣似乎看出他心里所想，便道：“你可別小看這教書二字，他們講究的是將傳授子弟，也講究的是師生之誼。再加上朝中文臣不少出自他們的弟子，這里頭可就不太簡單了，不說其他，單說此人的祖先吳師道，不但在元朝時(shí)做過官，且門生故吏不少，此后此人編撰書籍，要讀書人都記錄進(jìn)他的書里，可你知道，他是如何編書的嗎？”

    朱瞻基道：“請皇爺明示。”

    朱棣笑道：“若是學(xué)理學(xué)的讀書人，哪怕文章次劣一些，他也要收錄?？扇羰遣粚⒗韺W(xué)奉為圭臬者，便是再好的文章，他也瞧不起，必定列為下等，斥為離經(jīng)叛道。孫兒，你別小看他這編書，他們在讀書里頭，和朕這天子沒有任何分別，但教他欣賞之人，便可大造聲勢，教此人聲名遠(yuǎn)播?！?/br>
    “可若是他不喜者，他只需斥責(zé)幾句，便可教此人身敗名裂。他們都說朕這個(gè)人，獨(dú)斷專行，殺伐果斷。真是可笑，最是殺伐果斷，殺人不見血的，不是恰恰是他們這些人嗎？朕用人，尚且還知曉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總還懂得寬恕。”

    朱棣說到，聲音越加的冷然，他道：“可似吳師道這般的人，但凡有讀書人敢于不順?biāo)睦韺W(xué)，便要發(fā)動他的黨羽和所謂的好友們對其大加討伐，一絲一毫的沙子也是不容的?，F(xiàn)在他的孫兒在你面前自稱自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可不要相信，他們用嘴殺的人，絕不比朕用刀殺的人少?！?/br>
    朱瞻基道：“孫臣明白了，皇爺?shù)囊馑际?，不要被這些人騙?！?/br>
    朱棣瞇著眼道：“原本讀書是好事，可讀書的人一多，久而久之，彼此就各有千秋。而先讀了書的人，為了讓所有人臣服于自己，便會利用自己名望還有人脈，對后進(jìn)者打壓，黨同伐異，久而久之，這天下的讀書人，要么就是他的同類，要么就是他的、門生故吏了。你也別以為，他辭了官，便覺得此人淡泊名利。他們的名利之心，可大的很。在他們看來，做官如探囊取物一般，他的親族、同窗、門生做官者數(shù)不勝數(shù)，這官對于尋常的讀書人而言，乃是進(jìn)身之階，可對這樣的人而言，不過是一個(gè)累贅負(fù)擔(dān)而已?！?/br>
    “他們往往會接受征辟，在朝中待幾年，而后辭官而去，要嘛編書，要嘛教書，既清閑自在，又得文名，可天下的事，卻也有不少，cao縱于他們之手，很多時(shí)候，他們要做什么事，只需修書一封，有時(shí)候效果比朕的圣旨還要有效。”

    朱瞻基聽得極認(rèn)真，道：“孫臣明白了，此乃文之賊也?！?/br>
    朱棣贊許地看了一眼朱瞻基，便興致勃勃地道：“倘若是你，這樣的文賊，你當(dāng)如何處置？”

    朱瞻基居然低頭，認(rèn)真地斟酌起來，最后突出四個(gè)字：“抄家滅族！”

    朱瞻基說得斬釘截鐵！

    朱棣詫異地看著朱瞻基，連同這百官，也不禁膽顫。

    無論有事沒事之人，看著一個(gè)少年，說到殺人時(shí)，眼睛竟也不眨一下，若是不毛骨悚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朱棣震驚之余，忍不住問：“為何如此？”

    朱瞻基坦然道：“此文賊，若是將要誅他們的心，皇爺和孫臣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至于阿舅，阿舅平日里雖也抱著春秋去讀，可若是和此文賊講道理，卻是不堪一擊。既然道理講不通，那么就只好用皇爺最擅長的手段，唯有如此，方可解決這個(gè)問題。何況他們所牽涉的，乃是謀逆，謀逆者族滅，這是祖宗之法，既有法度，便不可徇私。”

    朱棣不由笑道：“可若是誅殺了這樣的人，那么后世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都要痛罵朕了?！?/br>
    朱瞻基神色認(rèn)真地道：“阿舅說過，大破才能大立，歷來成大事者，沒有不被人罵的，一件事的好壞，應(yīng)該人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何須管顧他人非議呢？”

    朱棣此時(shí)卻是看向那人道：“朕孫兒的話，可有道理嗎？”

    此人臉色慘然，哽咽道：“草民祈陛下饒了草民一命，從此之后，愿……愿為陛下鷹犬?！?/br>
    朱棣笑了：“現(xiàn)在想做鷹犬，未免太遲了一些。朕孫兒的話，便是朕的話，朕開了這個(gè)金口，豈有食言的道理？”

    說罷，朱棣道：“此案，都由孫兒來裁處吧。”

    而后，朱棣看向張安世道：“還有何人牽涉此事，錦衣衛(wèi)從速拿辦?！?/br>
    張安世卻是掃了一眼眾大臣，隨即道：“陛下，有不少人，就在百官之中?！?/br>
    朱棣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從嘴里蹦出一個(gè)字來：“拿！”

    “喏?！?/br>
    一個(gè)名錄，自張安世的袖里取出。

    而后，張安世開始唱名。

    張安世的聲音很是平穩(wěn)，卻好像是催命符一般。

    每點(diǎn)到一人，或有人口呼冤枉，或有人癱下，也有故作堅(jiān)強(qiáng)的，只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