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皺眉道：“不妨召諸王來京城吧……說起來，他們至少眼下還算是站住了腳跟，一來……教他們?nèi)刖腊菪⒘?，讓他們不忘列祖列宗的恩德。其二，怎么擬定商約，當(dāng)面也好有一個說法。”

    張安世聽罷，詫異地偷偷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此時的側(cè)臉，眼角處紋理已深。

    張安世恍然大悟，終究是陛下……想念自己的兒子了啊。

    雖說將這些兄弟和兒子們打發(fā)出去，乃是作為皇帝百里無一害的辦法。

    可畢竟朱棣依舊還是有血有rou之人，這足足六七年過去了，總是不免觸景思人。

    張安世倒也理解朱棣的心情，便順著朱棣的話道：“陛下考慮得甚是周全，還是當(dāng)面議定最為穩(wěn)妥?！?/br>
    君臣議定后，隨即朱棣便頒了旨意。

    張安世也回自己的王府去。

    此番諸王至京城來，他已經(jīng)可以想象，將是何等的盛況空前了。

    這事非要大大地cao辦不可，太平府終是需要走向汪洋的，而這卻是一個最好的契機，借助著各藩王的商業(yè)協(xié)議，足以打造出一個最廣闊的市場。

    這等于是，利用整個天下四海，來滋養(yǎng)一個太平府，等真正滋養(yǎng)出來的時候，再回過頭來，看那無數(shù)還在報團取暖的各府各縣，到時這大明是誰家天下，自可見分曉了。

    回到了王府后，張安世沒有歇一會，便立即命于謙去召了朱金和陳禮、高祥人等來見。

    他大抵說了今日與陛下的奏對，而后便道：“錦衣衛(wèi)這邊，要將各藩的訊息和情況進行匯總。商行這邊，則要進行統(tǒng)計，擬出各項可能合作的計劃。還有這太平府衙，要做好招待諸王的準(zhǔn)備……”

    “此次海貿(mào)，再不是零零散散的小打小鬧了，而是教這太平府，以天下諸藩為市場，彼此之間，互通有無……你們大可以……視諸諸藩為商業(yè)上的太平府領(lǐng)地，懂我意思嗎？”

    三人應(yīng)命，便匆匆去忙了。

    當(dāng)然，朱棣的這次旨意，并沒有引起太多的波瀾。

    只有解縉得知趙王即將入京，卻好像察覺出了點什么來。

    他皺眉不語，顯得心事重重。

    隨來的隨使見解縉如此反應(yīng)，不免關(guān)切道：“解公……殿下來京，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哎……”解縉搖頭道：“老夫棋差一著，還是被張安世糊弄了?！?/br>
    隨使聽得云里霧里，便奇怪地道：“這……解公是何意……能否明示？”

    于是解縉便道：“我們的計劃，乃是與張安世精誠合作，借助趙國與棲霞商行的合作，為趙王殿下帶來財富！除此之外，也可借用讀書人，充實我們的人丁。如此一來，我趙國便可人丁興旺，國力大盛，再借此機會，一舉拿下整個爪哇島，繼而蠶食其他諸島，使我趙國能夠躋身天下諸藩之首?！?/br>
    “當(dāng)初老夫悉心地擬定了這些合作的計劃，本以為萬無一失，至少張安世那個小子，也一定不會反對?？赡睦锵氲?，張安世這個小子，居然從中受到了啟發(fā)……舉一反三，竟拿我們的計劃來做底稿，居然打起了與諸王進行全面之商業(yè)合作的打算?！?/br>
    “你要知道，若是趙國與張安世單獨立約，則趙國就有巨大的優(yōu)勢，即有更多的價碼來談，而且……還可形成許多商品的獨占，整個棲霞商行，都只分銷我趙國的硫磺和蔗糖還有橡膠，你想想看，這其中有多大的利益？”

    “可一旦與各國利益均沾，那么趙國的獲利，可就大大的減少了，從前可能是棲霞商行與我趙國二分這其中的利益，現(xiàn)在卻變成了棲霞商行為首，其他諸藩則仰仗著棲霞商行來分食這個大餅。無論是獲利還是從地位，都大大的減少和降低。哎……早就知道這張安世狡猾，但沒想到，他竟狡猾到了這個地步。”

    這副使還是不甚明白，便道：“陛下只是召諸王進京，似乎沒有提及……與各國商業(yè)合作事宜?！?/br>
    解縉道：“你不曾在廟堂中干過，自然不懂其中玄機，廟堂上行事，講究的是師出有名，明面上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事，而真正要干的事，卻都藏在這冠冕堂皇的背后。此番召諸王進京是幌子，議定契書才是真?！?/br>
    隨使這才顯出恍然大悟之色，隨即便皺眉道：“受教了，那么……解公……若是如此，這如何可破？”

    解縉卻是一時沉默了下來，他抿著唇，認(rèn)真地思量了一番，才道：“去找張安世，去和他談，繼續(xù)談咱們的蔗糖和硫磺，其他的買賣，暫且可以和諸王分一杯羹，可這兩樣，至少要求趙國可以獨占。人都是要臉面的，咱們趙國先來談的，總不好到了諸王進京了，張安世拿出這些來讓諸藩一起分食，所以必須得趕在他們進京之前，談出一個結(jié)果來?！?/br>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便又道：“這個時候，就不要顧忌臉面了，到時礙于這畢竟是我趙國率先倡議，他張安世總不好不給一丁點的好處和甜頭。張安世這個人臉皮厚……用讀書人話，那就叫做厚顏無恥！可再厚顏無恥之人，也終究還是要需要拿點東西來給自己遮羞的，總不能真的臉都不要了吧……”

    解縉頓了頓，認(rèn)真地看向隨使道：“你就以我的名義，投遞名帖，約他赴宴，請他喝酒?！?/br>
    副使不確定地道：“就怕他不肯來。”

    解縉笑了，搖了搖頭道：“這個，你就也不懂了！他來了，反而不好，可若是他不來，那就再三邀請。咱們要表現(xiàn)出盛情的姿態(tài)，只要姿態(tài)能做足，他屢次三番的拒絕，其實在情理上，就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到時候……反而有讓步的可能?！?/br>
    副使眼眸亮了亮，隨即道：“明白，那么下官，這便去籌辦?！?/br>
    說罷，這隨使便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解縉卻是叫住了他，慎重地道：“記得，名帖要謙卑一些，就說末學(xué)后進解縉伏請蕪湖郡王屈尊紆貴，至此宴飲。”

    “是?！?/br>
    解縉站了起來，隨即又道：“還有那些小冊子，不能只在京城里流傳，多印刷一些，這點銀子，還是出得起的，想辦法，送至各處的州縣去……”

    “許多州縣，不少人家，都有土地呢，那里也未新政……”

    解縉道：“那就讓人散播一點流言蜚語，就說張安世已偷偷得了密旨，要對各州縣動手，說模范營已經(jīng)做好了殺入各州縣的準(zhǔn)備?！?/br>
    說到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隨即又道：“噢……江西那個地方，我比較熟悉，此地的民風(fēng)，最是保守，讀書人不少，前一次，已死了不少的人，這江西布政使司……想辦法……多投遞一些。江西人老實穩(wěn)妥，若是能去爪哇，必能輔助殿下成就大業(yè)?！?/br>
    “喏！”

    第421章 吃不了虧,上不了當(dāng)

    朱棣很快得到了諸王的回應(yīng)。

    對于兄弟和兒子們的進京，他倒是表現(xiàn)了極大的熱誠。

    現(xiàn)如今，自分封之后，兄弟父子相疑之事盡去。

    如今，分封在外的藩王日夜仰仗朝廷的支持，而皇帝呢，也不擔(dān)心諸王與兒子們生出異心。

    在沒有了這方面的疑慮之后，親情便占據(jù)了上風(fēng)。

    何況朱棣老了，人老了，便不免對過去一起長大的兄弟，還有自己的兒子們，添了幾分思念。

    他雖有些擔(dān)心，這樣的合作可能不能掙來銀子。

    不過依舊還是興致盎然，欽命太子親自負(fù)責(zé)接待事宜，又讓人清掃鴻臚寺，以供諸王進京之后的生活起居。

    除此之外，張安世也上了一道奏疏，自是關(guān)于商業(yè)合作的具體事項。

    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內(nèi)，張安世便擬定了細則，而且表示，太平府和商行都做好了完全準(zhǔn)備，只要與諸王敲定了細節(jié)，便可立即開啟合作。

    這些日子，棲霞商行已經(jīng)開始招募人力了，為未來的合作做準(zhǔn)備。

    甚至連錢莊這邊，也在擬定未來投資的借貸，為了鼓勵通商，對于通商所必須的造船等等買賣，都可采取較低的利率借貸。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這份奏疏，朱棣先交文淵閣討論，文淵閣這邊，又與六部會商。

    其實對于此等事，真正懂行的大臣并不多。

    在他們看來，這更像是一種變種的朝貢而已。

    反正橫豎都是朝貢，而且這是天子家事，是朱家人自己勾兌，好像和天下人也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是以，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最終大家一致決定，稱頌陛下圣明。

    朱棣心下也只能苦笑。

    現(xiàn)在天下許多的事務(wù)，朱棣和群臣似乎都不甚懂，或者說，懂是懂一點的，就是不多。

    而熟知這些事務(wù)的人，只有張安世。

    “朕老啦，學(xué)不了新的東西，希望將來朕的兒孫們能懂，瞻基現(xiàn)在就在學(xué)……”

    說到了朱瞻基，朱棣眼里放光。

    這個孫兒，越發(fā)的令他期待了，尋常的龍子龍孫，若是教他去底下干事，只怕早已是叫苦不迭。

    朱棣記的最深的是，當(dāng)初自己的父皇，太祖高皇帝命自己幾個兄弟去鳳陽農(nóng)耕，諸兄弟們都是怨聲載道。

    可他的這個孫兒不得了，他對此沒有什么抱怨，如今這個三等吏，已成了一等吏，據(jù)聞已是一個小衙門里的副司吏，相當(dāng)于是副手了。

    眾臣聽了朱棣的感慨，也只能跟著一起干笑。

    回到了文淵閣，胡廣便如往常一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尋了楊榮。

    楊榮依舊還在看著張安世的章程，看的正入神呢。

    “楊公，楊公，這張安世，怎么又跟藩王們勾兌一起了？”胡廣急匆匆地道。

    楊榮抬頭，聲音倒是平靜：“可能是……各府縣……過于頑固，只區(qū)區(qū)直隸一地，真正能讓他大展拳腳的只是太平府，他擔(dān)心無所作為，所以聯(lián)絡(luò)諸王吧?！?/br>
    “引藩王為外援嗎？”胡廣托著下巴，他現(xiàn)在也開始嘗試著，用一種新的思維來思考問題了。

    楊榮卻是搖頭道：“不會揣測人心就別亂揣測，當(dāng)真是勾結(jié)藩王，可能就是大罪了。張安世膽小如鼠，是干不出這樣的事的。老夫的意思是……他這新政，是想要另辟奇徑?！?/br>
    “噢?！焙鷱V恍然大悟，轉(zhuǎn)而道：“你早說嘛。新政，新政，這話現(xiàn)在在直隸流行得很，每日都能聽到這兩個字，可這新政到底是什么，老夫有時還是不明白，這不就是做買賣嗎？做買賣，怎么就成新政了?！?/br>
    他一副甚是不解的樣子。

    楊榮道：“那是因為你認(rèn)為做買賣是輕易的事，自然而然，也就覺得簡單了。這買賣與我們?yōu)楣僖粯樱睦镉羞@樣的容易？何嘗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呢？能教買賣做好，為國為民都能生利，這可不比你關(guān)起門來讀幾本書要容易。”

    胡廣大慚道：“我只胡口說說，你卻這樣大的怨氣。”

    “說罷，你到底有什么事？”楊榮直直地看著胡廣道。

    胡廣臉上閃過一抹尷尬，咳嗽一聲道：“確實是有一些事，想要討教一下，我想著你最是狡猾，不，你最是聰明，或許這事你能看透?！?/br>
    楊榮微笑道：“好啦，你別拐著彎罵我了，說正事吧?！?/br>
    胡廣道：“近一些時日，我許多同鄉(xiāng)都修書來詢問我關(guān)于爪哇的事，說是行的乃是先秦之政，政通人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楊榮端坐不動，一眼不眨地看著胡廣。

    他人都麻了。

    卻見胡廣說的很認(rèn)同，道：“又聞趙王禮賢下士，對讀書人敬若神明，凡有愿往爪哇者，無不以禮相待，還有……”

    “你到底想說什么？”楊榮木著臉道。

    于是胡廣道：“簡單的說，就是許多同鄉(xiāng)，想遷去爪哇，可畢竟背井離鄉(xiāng)，又有些擔(dān)心，思來想去，知曉我在入值中樞，所以來信詢問，你說……這事……可靠嗎？”

    楊榮便深深地看了胡廣道：“這爪哇，理應(yīng)不該是人間樂土吧。”

    胡廣歪著腦袋道：“可實行仁政，即便偶有瑕疵，應(yīng)該也不會有什么苛政吧。”

    楊榮似笑非笑地道：“這種事，你相信它乃樂土，它便是樂土……”

    胡廣依舊托著下巴，極認(rèn)真地道：“其實哪怕是再好的地方，哪里有家鄉(xiāng)好呢？不到萬不得已，誰肯背井離鄉(xiāng)？只是這些書信之中，許多人怨聲載道，哎……他們是心冷了，已覺得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家破人亡，畢竟……江西布政使司那兒……此前殺了這么多人，現(xiàn)在人人畏之如虎，談錦衣衛(wèi)色變。”

    他幽幽地接著道：“可憐我那些同鄉(xiāng)，一個個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唯恐有朝一日一覺醒來，錦衣衛(wèi)的駕貼便到了?！?/br>
    楊榮抿抿嘴，欲言又止。

    胡廣則是自顧自地繼續(xù)道：“這樣說來，他們?nèi)チ俗ν?，未必是什么壞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