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眾人機(jī)警，連忙準(zhǔn)備趁著嵩縣混亂的時機(jī)，自證清白以擺脫張順的挾制。

    可是他們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所殺之人不是賊人，乃是堂堂朝廷副總兵。

    徐全等人欲哭無淚，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竟是進(jìn)退兩難。

    好個徐全倒也果斷，他深知如今自己等人現(xiàn)在是兩邊都不是人了。

    只是知縣何復(fù)如今尚在別人手中，不能自主。反倒那張順不但占據(jù)上風(fēng)，又有心接納自己。雖然如今雙方因?yàn)樽约旱热速Q(mào)然出頭，反倒和他起了齟齬，好歹也算有個出路。

    一念至此，徐全連忙帶頭撲通一聲，當(dāng)街跪下道：“舜王仁義無雙，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遂有今日。若舜王不棄，我等愿附驥尾后，以助舜王成就大業(yè)！”

    第72章 仁義辯

    張順聞言只是輕飄飄來了一句：“如此甚好，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之前之事，既往不咎！”

    實(shí)在張順心中欣喜若狂，他只是習(xí)慣性的說謊話攪渾水罷了，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

    竟然一來騙開了“闖將”黃來兒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都不曾攻下的嵩縣縣城；二來還一口氣糊弄了五個生員加入義軍。

    雖然張順麾下如今已經(jīng)不缺乏文官武將，只是基礎(chǔ)文吏武官仍舊匱乏。武官還可以自己培養(yǎng)，只是那文吏需要斷句識字方才任得。

    如今張順起兵也不過兩年罷了，如何有時間培養(yǎng)那許多文吏？

    如今自己一口氣哄騙了五個生員。若是其中有大才，自己定然是賺到了；若是平庸之輩，好歹也可以充當(dāng)文吏，自己依舊不虧。

    張順這邊君臣相得，那邊快把嵩縣知縣何復(fù)氣壞了。他不由破口大罵道：“徐全、洪覲楊、李錫九、王懋忠、孫承宗！爾等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

    徐全五人本來就跟隨過知縣何復(fù)一起防守嵩縣，有幾分熟識。他們剛剛“從了賊”，聞言大慚，低頭不言。

    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這五人剛剛投靠了張順，這嵩縣知縣何復(fù)便如此打臉，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順見別人答不得，便親自答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耳！”

    嵩縣何復(fù)聞言面帶譏諷，啐了一口，也不言語。那徐全等人更是爭相掩面，不忍直視。

    張順心中奇怪，連忙低聲問道：“難道讀圣賢書不就是為了家國天下嗎？”

    徐全見張順實(shí)在是不學(xué)無術(shù)，只好低聲解釋道：“此言出自文天祥文丞相《衣帶贊》，文丞相死后，為世人在文丞相衣帶上所發(fā)現(xiàn)。上寫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言畢，徐全竟是扭頭而去，羞的不敢見人。

    張順一聽便明白了，感情這嵩縣知縣何復(fù)是在“玩?！卑?。在這個時代，又叫典故，這是他在嘲諷徐全等五人不能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張順一看這可不行，輿論戰(zhàn)落入下風(fēng)，以后就沒有讀書人肯跟著自己混了。

    于是，他便哈哈大笑道：“酸文腐儒也敢談仁義乎？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其意在民。民也，其為國之本歟？”

    “有民斯有國，有國斯有君，有君斯有社稷。是故‘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故而為民請命，吊民伐罪，救民于水火之中，解民于倒懸之危，方為天下大仁、天下大義！”

    “今有腐儒，媚于君主，與小人同，以求虛名浮利。其為人也，上不顧社稷安危，下不顧黎民死活，也敢妄談成仁取義，無乃為天下笑乎？”

    儒教自宋代以來，只空談忠孝節(jié)義等道德，卻避而不談“何為忠義”“為何忠義”“忠義何為”，逐漸由一家學(xué)說，開始向宗教形式轉(zhuǎn)變。

    張順便利用后世思想體系，反過來借助儒家經(jīng)典來解構(gòu)儒家思想。

    你們這些酸文腐儒皓首窮經(jīng)，我張順是辯不過你們?？墒俏铱梢浴耙悦駷楸尽保催^來斷了你所謂“仁義”道德的根子。

    有了人民才有國家，有了國家才有君主，有了君主才有江山社稷?？酌隙ニf的成仁取義乃是針對“為民請命、吊民伐罪”而言。

    為了人民的利益舍生取義，方是天下大仁大義。忠于一家一姓之人，不過是為了取媚于君主罷了，和那些佞臣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也敢妄談舍生取義嗎？

    張順一席話，論述清晰、邏輯嚴(yán)謹(jǐn)，不但把那嵩縣知縣何復(fù)辯駁的啞口無言，更是讓在場的徐全等人、傅于仁、劉江月等生員及圍觀士紳百姓聽得嘆為觀止、佩服的五體投地。

    在座眾人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教育，一直以為仁義道德乃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哪里想到張順會有這番說辭。

    后世思想體系對這個時代的儒家思想是碾壓式的存在，一下子便把仁義道德體系沖擊的七零八落。再加上它本就脫胎于傳統(tǒng)道德體系，更是補(bǔ)全了原本仁義道德體系的缺陷。

    眾人驟然聽到如此言論，只覺得完美無缺，深受震撼。竟然一時間無人辯駁，全場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過來多久，文化程度較低的魏知友倒沒有受到那么大的沖擊。他率先反應(yīng)過來。他試探性的喊了一句：“何公？”

    他這一喊不要緊，算是打破了全場的沉默氛圍，喊醒了嵩縣知縣何復(fù)。

    何復(fù)剛才在那里愣了半晌欲尋章摘句進(jìn)行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被魏知友喊醒以后，一時間欲怒不知怒向何處，欲斥又不知從何而斥，最終只好頹然的長嘆了一聲，仿佛瞬間衰老了幾十歲。

    他沮喪的感慨道：“枉我寒窗苦讀二十載，竟被不學(xué)無術(shù)的后生辯駁的啞口無言。圣賢的道理豈能有錯？怕是我何復(fù)學(xué)藝不精，不得其要也，遂使圣賢受辱！”

    “剛開始我聽魏知友說，你自號‘舜王’，我還嘲笑你狂妄自大，有何德何能敢以圣王以自比？如今看來，是我坐井觀天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生而知之者，亦非妄言！”

    死，何復(fù)暫時是不想死了。誰想白白死了不說，還被人潑上“佞臣”“小人”的臟水，連辯駁都沒有機(jī)會辯駁了。

    這時候，副榜傅于仁和生員劉江月才反應(yīng)過來，試圖指揮著魏知友的五百士卒，強(qiáng)迫張順把知縣何復(fù)和魏知友二人釋放出來。

    所謂副榜，是相對正榜而言。

    嘉靖年間，設(shè)有鄉(xiāng)試副榜，每錄取五名正榜，則額外錄取副榜一名。名列副榜者準(zhǔn)作貢生，但是不能與舉人同赴會試，只能應(yīng)下屆鄉(xiāng)試。

    這副榜傅于仁便是如此，雖然算不得舉人，地位仍然高于諸位生員。

    他與劉江月都是何復(fù)看中的人才，雖然一個是滿腹經(jīng)綸，一個是老成持重，但都不是精明善變之輩，很難迅速想出解決當(dāng)前問題辦法。

    張順見他們要玩硬的，不由哈哈一笑，高聲喝道：“我乃三十六營盟主舜王是也，賊不殺賊，此時不降，更待何時？難道還要和我刀兵相向嗎？”

    第73章 降與不降

    傅于仁、劉江月本來反應(yīng)就慢，聽聞了張順的言辭更是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

    反倒魏知友聞言臉色大變，不等他出聲喝止，就看到他帶來的那五百精銳聞言果然紛紛棄了武器，跪地請降。

    他們紛紛呼喊道：“舜王乃義軍總掌盤子，我等焉敢與舜王為敵？往日欲見舜王一面亦不可得，如今幸得相見，誓死追隨舜王左右！”

    嵩縣知縣何復(fù)、傅于仁、劉江月以及徐全等人哪里見過這種情形，頓時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原來“賊不殺賊”就是義軍之間默認(rèn)的原則。更何況之前大家在山西同甘共苦對付官兵，只能同心協(xié)力殺敵，方能有一線生機(jī)。這是“與子同袍”的生死交情，豈是一時半刻可以改變的？

    等到“闖將”等人渡過黃河，攻打嵩縣的時候。這些人之所以愿意跟著魏知友投降官兵，只不過是對義軍前途悲觀失望罷了。

    這其中最令這五百精銳憤憤不平的事情，便是“舜王”數(shù)救義軍于危難之間。一則他用兵如神，數(shù)敗官兵；二則他保障給力，義軍吃食不缺。

    結(jié)果他們跟著“闖將”等人以后，惶惶如喪家之犬。整日東躲西藏不說，甚至還饑一頓飽一頓，與逃難的饑民無疑。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兩相對比，這時候大家才念起舜王的好來。可是他們又不知舜王去往了何處，也只好跟著魏知友投降官兵，以求一日之飽。

    結(jié)果誰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舜王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

    更何況如今舜王帶領(lǐng)一兩千人馬，自己等人才不過區(qū)區(qū)五百人，此時不降，更待何時？

    難道大家還要一心一意給官兵做狗，反過來和舜王反目成仇不成？那還是個人嗎？

    張順本來就咋呼一下罷了，哪里想到自己竟能一呼百應(yīng)，嵩縣城內(nèi)最有戰(zhàn)斗力的五百精銳就這么當(dāng)場倒戈棄甲，投靠了自己。

    張順又驚又喜，連忙命劉成帶人前去收留了這五百人馬。此時此刻，那嵩縣縣城哪里還有能戰(zhàn)之兵？

    尚若據(jù)城防守，尚可讓縣里庠生帶領(lǐng)城內(nèi)丁壯鄉(xiāng)勇頂上去。若是野戰(zhàn)，自己這些人哪里是舜王麾下精銳的對手？

    在張順宣揚(yáng)了一通，“不殺不掠，城中生活一切如故”“殺一人如殺我父，辱一人如辱我母”的言論之后，城中生員士紳束手就降。

    張順便命令賀錦、賀一龍等人約束士卒，兵不血刃占領(lǐng)了嵩縣縣城。

    張順既然占領(lǐng)了嵩縣縣城，隨便便命人把知縣何復(fù)備下的黑豬白羊宰了殺了，做成宴席。他在嵩縣縣衙親自宴請了城中大戶士紳、庠生生員及何復(fù)、魏知友一干人等。

    這些本就是知縣何復(fù)所備，如今吃在嘴里，喝到胃中，竟是沒有半點(diǎn)滋味。

    傅于仁、劉江月則及部分庠生則圍在何復(fù)跟前，默然無語，只是沉默的吃著酒菜。

    這時候，魏知友倒喝的有了三分醉意。他端了個酒杯，腳步虛浮的走到知縣何復(fù)跟前，舉了舉酒杯，一口干了。

    魏知友這才說道：“何公無須氣餒，天下英雄何其多也，敗在舜王手中的亦不計其數(shù)。山西巡撫宋統(tǒng)殷，宣大總督張宗衡，四川總兵鄧玘，石柱土司馬鳳儀，昌平副總兵湯九州，皆是天下英豪?！?/br>
    “他們遇到舜王，僅以身免，便足以自夸！身死軍敗，更是尋常之事。何公不過文士出身，如今剛剛?cè)胧耍隳軗魯　J將’這樣的悍匪，足以自夸了?！?/br>
    “如今舜王不殺不掠，倒是嵩縣之喜，亦是何公之喜。如今何公不過二十余歲，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與舜王爭一日之長短！”

    何復(fù)苦笑著啄了一口酒，搖了搖頭道：“比起先賢，我尚可自稱年少。如今舜王稚氣未脫，不到二十歲年紀(jì)，我何敢以年齡傲人哉？”

    “敗軍之將，不足言勇。即使日后我欲有所為，那舜王豈會坐以待斃耶？恐怕到時候，我即使想望其項(xiàng)背，亦不可得！”

    眾人聞言無以言對，甚至連一句“何公何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的話都說不出來”。

    酒席散了，張順便占據(jù)了這嵩縣，暫時也不走了。每日里，不是去找那知縣何復(fù)談一談“先賢至圣”的道理，就是向城中大戶討要軍餉糧草。

    城中大戶刀劍加頸，不敢不從，只好胡亂湊一些銀兩糧食交付給張順湊數(shù)。一時間，張順倒收取了四千多兩銀子，三四百石糧草。

    畢竟只是一個縣城罷了，和富庶的澤州城不能相比。好在這本就不是張順本意，他也不計較什么。

    只是那知縣何復(fù)倒是死硬的很，每每和張順辯論不過，便來一句“舜王言之有理，只是何復(fù)愚昧，不能解其中之意。唯知我身為一縣父母官，失陷國土，以致百姓受苦，罪不容誅。若是舜王開恩，還請速取我性命，以全我忠義之名！”

    張順沒有辦法，只好又去勸降那魏知友。魏知友更是光棍，直接言道：“我不懂那些道理，只知‘君以國士待我，我亦以國士報之’。如今我魏知友不過一個光桿頭目罷了，那何公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為其分憂，已是羞愧難當(dāng)，豈能棄之而去？”

    “若是舜王巧言善變，說服何公追隨，不許費(fèi)舜王口舌，我定然誓死跟隨。若是何公效法先賢，我定當(dāng)全他忠義之名！”

    至于傅于仁和劉江月，雖然不報任何期望，張順也特意拜訪了一番，結(jié)果依舊吃了個閉門羹。

    好家伙，一個兩個都死硬的緊。張順不由暗罵了一聲：晦氣！幾個光桿司令，神氣什么！

    好在張順留在此地，也并非專為降服彼輩而已。更是在等待遂后趕到的輜重、火炮和步卒。

    過了三四日，陳金斗攜蕭擒虎、李際遇、“亂世王”、“治世王”一千一百左右步卒，及李十安火炮數(shù)十門一同趕到。

    這時候，張順才辭別知縣何復(fù)等人道：“本王此次東征，欲斷大明三百年氣運(yùn)。閣下身為明臣，還望即使如實(shí)匯報朝廷為妙！”

    第74章 還君明珠

    當(dāng)陳金斗等人到來的時候，張順帶領(lǐng)麾下眾將親自前去迎接。結(jié)果沒想到，雙方剛剛行完禮節(jié)。

    一個俊俏的小書童從人群中一下子蹦跳了出來，還調(diào)皮的向張順擠了擠眼睛，笑臉盈盈的施了一禮道：“公子，您的小書童來也！”

    張順抬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李香的婢女柳如是是也。

    原來她們得到張順準(zhǔn)備出征的消息以后，擔(dān)心張順安危之余，更是擔(dān)心張順再趁機(jī)帶回來幾個女子來。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三人思前想后，便只好把柳如是派遣了過來。一來充當(dāng)個眼線，二來省的張順總想一些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