詰問
她朝桌子方向點了點下巴,作為理智回籠的信號。 靠近桌子的陸贄一伸手就能拿到吵個不停的手機,但他還是沉默地從床上坐起來,把手機遞給她的動作做的又慢又聽話。 頭發(fā)濕漉漉地黏在肩上,她一邊撥開發(fā)絲一邊接通電話。 “喂?!?/br> 便宜男朋友愣了一下,“啊、啊打擾你睡覺了嗎?” “沒有?!?/br> “你的聲音……” “怎么了?” “沒沒事?!避噸樋攘藘陕?,猶豫片刻還是說,“聲音聽上去跟平常不一樣……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肩膀上的痛感不容忽視地彰顯著錯誤,雪白肌膚上一再凌亂下去的痕跡仿佛差點作廢的畫作,她想她現(xiàn)在是需要這通電話的。 “沒做什么,”江昕月一頭倒在柔軟枕頭上,“隨便跟我聊聊吧?!?/br> 車崢受寵若驚,從他的籃球賽聊到他一家有幾口人,從小到大養(yǎng)的寵物的品種和名字,儲物柜里塞滿了情書的煩惱……全都是令人走神的話題,江昕月僅憑借社交中常用的三句話就可以應付。 “真的嗎?” “好厲害啊?!?/br> “然后呢?” 車崢沉浸在心愛的女孩主動關(guān)心自己的陷阱里,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收住話題,察覺到電話對面不容忽視的異樣感。 “昕月,你旁邊有什么聲音?” 江昕月側(cè)頭,已經(jīng)穿上衣服的陸贄正占據(jù)著房間一角埋頭打游戲,游戲聲音聽起來進展順利,仿佛這是此前無數(shù)個平凡日常的一個晚間,她在桌上寫作業(yè),而他不請自來推開房門。 …… 等下,現(xiàn)在不是這種情況吧? 做小三都這么囂張? “沒有啊?!苯吭旅娌桓纳案舯谠诳措娨暟??!?/br> “這樣嗎?” 一旦安靜下來,游戲亂七八糟的動靜對電話兩邊的人來說都有突兀的不協(xié)調(diào)感,江昕月興致缺缺地結(jié)束了電話,“明天再說吧,我要睡了?!?/br> “好,晚安。” 掛斷男朋友的電話,江昕月收攏起薄被蓋在胸前,“給我拿件衣服?!?/br> 陸贄掃了她一眼,強制退出局勢大優(yōu)的游戲,在雖然現(xiàn)在聽不到、但如果再次打開游戲就可以看見的隊友長達十分鐘的謾罵和舉報中,打開衣柜,從里面挑了件寬大的白襯衫丟了過來,搞不懂是他直男思維還是審美取向分明。 “……” 總之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正常人不是早就應該出去嗎,他居然硬是留在這里聽完了全程電話……可能也沒有在聽。 抬起胳膊,紅痕觸目驚心,少女的皮膚敏感又嬌嫩過頭,留下痕跡后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消失,至少這幾天再也穿不了任何露肩的衣服了。 陸贄很滿意,雖然冷淡的表情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走了?!彼麛Q開門鎖。 “……” 居然是走正門出去嗎?為什么要走正門?但是為什么不走正門? 奇怪的別扭感讓江昕月問不出口,一向擅于維持若無其事的臉上隱約有點破功,背在后面的手揪緊床單,低頭卻看見床邊那抹罪惡源頭的綠色裙擺。 “等一下?!?/br> 陸贄回頭,被襯衫松垮遮蓋著的少女曼妙身體吸住了視線。 她被他看的有些臉熱,指了指床角,“把這條裙子拿走?!?/br> “嗯,”少年的氣息重新籠罩下來,影子和影子相互交迭,不知道想起什么,站在床邊俯視她的冷淡的眉眼間又浮現(xiàn)出些微不爽,“可以燒了嗎?” “可以?!?/br> 他這才彎腰撿起裙子,捏在手里的力氣對于順滑的絲絨來說過于兇蠻。 “陸贄。” 在他打開門的前一秒,身后傳來女生的解釋。 說是解釋,其實更像早有預料的玩笑。 “我今天沒去約會?!?/br> “……哦?!?/br> 陸贄轉(zhuǎn)頭露出一臉‘我也沒有很在意’的冷淡表情,不過手指下意識松懈的力氣還是出賣了他。 “還有……”她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咬著唇說,“扣子、” “?” “扣好點。” 他在她的注視(監(jiān)督?)下,一顆顆解開衣服上凌亂的扣子,又有條不紊地循規(guī)蹈矩地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可以了?” “……你走吧?!?/br> 他最后深深凝了她一眼,關(guān)上房門,樓梯間空曠的腳步回響漸行漸遠。 整座房子重新歸于寂靜。 江昕月莫名長舒了一口氣,提著被子捂到臉上,往后仰倒在柔軟床鋪。 多年青梅竹馬,她其實比別人更能從陸贄那張波瀾不驚的高冷帥臉上辨別出幾分情緒。 例如最后那個表情。 …… 絕對是欲求不滿的煩悶。 * 意識到陸贄在躲著自己的時候,江昕月正在接受告白。 雖然名義上已經(jīng)有車崢這個男朋友,但最近收到告白的趨勢反而越演越烈……倒不如說正是因為車崢成功了,所以造成了現(xiàn)在男生們前仆后繼的場面。 除去車崢的家境長相運動能力不談,既然他都可以沒道理他們不行??! 僻靜的校園一角,微風浮動,樹影斑駁。 被堵在從食堂回教室的路上,朋友們早就業(yè)務熟練地讓出舞臺中心,女生留在原地,溫和的表情中帶著一絲無辜的茫然,面對這種表情,就算被拒絕好像也只能當做是自己的錯。 實際上,江昕月腦子正在放空。 對面的男生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上午數(shù)學老師留在黑板的難題卻一而再地在腦海里變式,符號交叉重迭又分離,匯入既定的公式,而面前的男生告白臺詞也同樣遵循著模版般的流程。 無聊。 跟別人稍微有些不同的是,面前男生說話更加啰嗦,她腦子里的題目都解開了,他還在原地打轉(zhuǎn)。 克制不住要出聲打斷他的前一秒,一顆網(wǎng)球從天而降,砸到對方的頭上。 江昕月和男生同時嚇了一跳,轉(zhuǎn)頭望去。 右手抱著一筐網(wǎng)球的陸贄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平淡的語氣毫無誠意,“手滑。” 男生:“……” 男生敢怒不敢言,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無視這場意外繼續(xù)告白,“那我……” 啪 第二個網(wǎng)球從他的額頭反彈到樹叢里。 “你就是故意的吧?!”男生回頭吼道。 “很明顯嗎?”從球筐里撿起一顆網(wǎng)球拋在手里,陸贄慢慢吞吞地走下臺階,“你擋住路了。” “……” 寬敞的道路上飄過一陣冷風。 近在眼前的陸贄似乎比傳說中的男朋友更有威懾力,男生躊躇再三,隨著陸贄越來越靠近,還是匆忙跟江昕月打了聲招呼溜了。 江昕月:“……” 意料不到的解決方式。 午休時的校園異常安靜,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江昕月轉(zhuǎn)身有些好笑地問,“你有……”這么嚇人嗎? 結(jié)果看見陸贄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 雖然在學校不準跟她說話是江昕月自己定的規(guī)矩,但是平常也沒見他執(zhí)行的這么嚴格??? “喂?!?/br> 她叫了他一聲,微妙地察覺到陸贄離開的腳步變快了,清俊挺拔的背影透出幾分落荒而逃的狼狽意味。 她有這么嚇人嗎? 直到這個時候,江昕月才想起最近幾天不管是放學還是上學,都沒有看見這位住在隔壁的家伙的身影。 所以輕易得出結(jié)論。 他在躲著她。 ……為什么? 難道是那天晚上的事情讓他尷尬? 可是陸贄好像也不是多么要臉的人吧。 還是生氣了? 江昕月莫名其妙。她自認為對十七八歲、腦子千篇一律的少年們了如指掌,但陸贄的沉默總是在給她出難題,她一點都搞不懂他。 再次見到陸贄是周五下午的體育課。 幾個班的男生湊在一起打籃球,因為男朋友在場的緣故,江昕月被朋友們拉著一起坐到觀眾席,意外地在籃球場上看見了陸贄的身影。 身邊的朋友們對他的出現(xiàn)充滿了郁悶。 “陸贄為什么跟車崢一個隊?。俊?/br> “完全不想幫忙加油” “游戲宅也會打籃球嗎他體能應該很菜吧” 應該不菜吧 江昕月回憶了一下他的腹肌,默默在心里反駁 陸贄換上球衣的風格帥的與平常不同,運動系稍微中和了冰塊臉帶來的冷感,上場前擰開礦泉水的手臂和仰頭凸起的喉結(jié),格外跳脫的少年意氣讓在場的女生們稍微遺忘了零點一秒對他的偏見,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大概那一秒鐘,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腹誹,這家伙不說話的時候確有幾分姿色。 不過接下來的比賽就讓人大跌眼鏡了。 陸贄的發(fā)揮…… 很難評價。 乍一看沒什么問題甚至非常敏捷,但每次球到了他的手上,都能夠準確無誤地突破重重防線砸在車崢的腦袋上。 “……” 說他菜吧他能夠搶到球。 說他厲害吧他快把自己隊友砸成腦震蕩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在觀眾席蔓延。 “他們兩個有仇嗎” “校草之爭?” “家境長相先放一邊,人品方面陸贄完敗” “不過能穿過大半個籃球場精準打擊到車崢也算一種實力吧……” “說不定只是傳球失誤 實力成謎的陸贄很快因為痛擊我方隊友被判罰下場,完全不顧場上緊張的氣氛和車崢難看的臉色,推開籃球館的大門往外走去,留下身后眾人的揣測和不友好的謾罵。 江昕月好不容易擺脫朋友們的關(guān)注,在籃球館外的洗手臺邊找到陸贄。 她站在臺階上,隔著洗手臺和濺起的水氣打量他。 陸贄身上有種幾乎無法撼動的沉靜,不管什么時候看見他都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但運動過后,似乎平添了一絲躁動,從被熱意浸濕的眼尾、順著側(cè)臉弧線滑落的水珠和手背上微微凸起的血管。 水滴沿著脖頸滑落,潛入球衣下面的胸腔。 毫無由來地,她突然想觸碰胸腔里跳動的那顆心。 “陸贄?!?/br> 她的聲音讓水聲停滯下來。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無論打游戲還是彈琴都從容不迫,現(xiàn)在擰關(guān)水龍頭的動作卻帶著一股意料之外的倉促。 水流消失后,夏日蟬鳴聲更加清晰。 撐著洗手臺的陸贄低著頭,這是一個近似于等待審判的姿態(tài)。 但她卻沒有追問為什么躲著自己之類的問題。 一陣聒噪的蟬鳴聲后,周遭再次安靜下來,只能隱約聽見籃球館內(nèi)球體擦過地面的聲音和觀眾席的歡呼。 他們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對峙。 過了一會兒,江昕月提出她的疑問。 “你到底在想什么?” “……” 他沉默著,久到她以為不會得到答案,才聽見少年清冽的夾雜著水汽般冰涼聲音。 “要聽實話嗎?” 她突然想起他們之間第一個吻。 是意亂情迷還是早有預謀,一時很難分辨,回憶起來,記憶仿佛縈繞著淡淡的檸檬糖的味道。 長久陪伴他的沉默,究竟有著怎么樣的含義?躁動的,悲傷的,嫉妒的,酸澀的,那些詞語像一顆糖的余味,從唇舌間一路攪弄到她的心臟。 “是啊”,她點頭,“不然干嘛問?” 那么她會得到怎么樣的答案? 他的坦白么? 不。 “想跟你做。”他說。 “……” 他言簡意賅到讓她無言以對的地步,說不清是好笑還是惱羞的情緒涌上腦海之前,被他用話語一一碾碎。 “每分鐘都在想,看你一眼又在想,想的快瘋掉?!?/br> 陸贄抬起頭,俯視的角度讓他浸滿水汽的臉龐看起來有種異樣的脆弱感和道不明的執(zhí)著。 籃球館的聲音如潮水般褪去,熾烈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他們身上,如此明亮又如此熱烈,卻無法消減半分他眼底糾纏難退的暗色欲念。 水珠冰涼,熱意卻洶涌,勾住手指的力道輕的像一片霧,又仿佛壓著什么噴薄欲出,霧色沿著相觸的指尖漫上來。 他側(cè)頭發(fā)問的樣子,像待宰的羔羊,又像布設(shè)陷阱的獵人。 “你說,是瘋掉比較好,還是死掉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