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夾道里的太監(jiān)把積雪往兩邊的墻根掃，留出中間的過道，裴海棠下了車，徑直沿著沒有積雪的道路，一步步來到御花園的分叉口。

    “走，去給皇帝舅舅請安去。”裴海棠毫不猶豫挑了中間的路。

    翠玉隨口應(yīng)下，慢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居然是去皇帝那，而不是先去東宮看太子？翠玉剛要問出口，那邊的林子里奔出太子一行人。

    翠玉拉扯裴海棠衣袖示意。

    裴海棠也遠(yuǎn)遠(yuǎn)瞥見了，腳下卻絲毫不作停留，徑自踏上通向皇帝舅舅紫宸殿的石子甬道。

    翠玉懵在原地。

    翠竹穩(wěn)重些，提點(diǎn)翠玉跟上。

    林子里，太子朱清硯氣喘吁吁扶在巨石上，聽聞裴海棠的馬車進(jìn)宮了，他便一路狂奔出東宮，可還是遲了一步。

    “太子殿下，郡主她……已經(jīng)嫁人了?！毙∑钭涌迒手樧飞蟻?，哪怕往日再傾心相愛，也該放下了。

    “不，她生下來便是孤的未婚妻，孤非她不娶！”太子朱清硯眼眸里浮現(xiàn)六歲那年的畫面，父皇指著襁褓中白白嫩嫩的小女嬰，告訴他，以后就是他媳婦了。

    “成親了，也能和離?！碧又烨尻桃蛔忠痪涞赝獗?。

    小祁子見主子的癡情勁，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

    很快，裴海棠抵達(dá)宣德帝的紫宸殿。

    前庭與她記憶中的布置一模一樣，東西兩側(cè)種著皇舅舅喜愛的紫竹林，中間的牡丹花圃因“她嫌俗氣”被挖空，改放八大缸她鐘愛的碗蓮，常年引溫泉水滋養(yǎng)著，肅殺的冬日也能有美美的紅蓮可賞。

    連皇帝前庭的布置都融合進(jìn)她個人的喜好，裴海棠的圣寵可見一斑！

    “哎喲，昭陽郡主來了，皇上方才還惦記著您呢，快往里請?！?/br>
    福公公正巧送一個朝臣出來，瞅見裴海棠的小身影，他上了年紀(jì)的老眼都亮堂起來。

    福公公最知曉宣德帝心意，旁的什么公主、郡主來請安，一律需經(jīng)通稟后方能放行，唯獨(dú)裴海棠是個例外。

    “福公公，好久不見，我都想您了?！?/br>
    確實(shí)好久不見，上一世皇舅舅猝死后，頭七那日，福公公一頭碰死在棺槨上，毅然追隨主子去了黃泉，是個赤膽忠心的。

    故而，裴海棠對他也格外地?zé)崆椤?/br>
    “棠棠來了？”正殿里傳出宣德帝寵溺的聲音。

    “哎，我來給皇舅舅過臘八節(jié)啦！”

    裴海棠雀躍地跨進(jìn)門檻，就見到宣德帝端坐御案后、執(zhí)筆朱批的挺拔身影，帝王五十出頭的年紀(jì)，頭發(fā)黑黝黝一根白發(fā)都覓不到，雙目炯炯，再帶上常年習(xí)武練出的一身腱子rou，那氣度，任誰見了都得夸一聲“龍精虎壯”！

    裴海棠一直難以接受，這樣身強(qiáng)體壯的皇舅舅，三年后居然會猝死。

    據(jù)太醫(yī)說是那陣子連軸cao勞國事、苦熬通宵所致。

    “皇舅舅，過節(jié)也不歇歇？棠棠最近新學(xué)了一門捏肩的手藝，很能解乏，送給您當(dāng)臘八節(jié)禮物要不要？”

    也不等宣德帝回應(yīng)，裴海棠就一個健步繞到龍椅后，在他寬闊的雙肩認(rèn)認(rèn)真真捏了起來，手勁兒拿捏精準(zhǔn)，不輕不重的?？v然猝死遠(yuǎn)在三年后，她還是心疼，只想時時刻刻讓她的皇舅舅舒坦。

    宣德帝擱筆，靠回龍椅背，舒舒服服地享受：“舒服啊，難怪你大哥昨兒個特意夸你，手巧?！?/br>
    大哥？

    裴海棠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

    其實(shí)爹娘只剩她一個獨(dú)女，前頭生的哥哥幼年時便夭折了。但大伯父膝下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貴妃堂姐）。

    那日，爹娘殉國后，大伯父在靈堂上哭得哀慟，“可憐我弟弟（女主爹）為國征戰(zhàn)一生，死了卻沒個兒子送終啊……”

    一時惹得吊唁的宗族親戚紛紛抹淚。

    突然，大堂哥當(dāng)眾表態(tài)，愿過繼給叔叔（女主爹）當(dāng)兒子，給叔叔戴孝送終。

    按照大召國風(fēng)俗，沒有兒子稱為絕戶，確實(shí)不詳。后經(jīng)親戚們苦勸，那會子的裴海棠也沒瞧出大伯父一家的狼子野心，裴海棠便答應(yīng)過繼。

    就這樣，大堂哥裴玦成了她族譜和禮法上的“親大哥”。

    再之后，“大哥”裴玦就順理成章襲了她爹爹的爵位，一躍成為武安侯，后來更是獲得皇舅舅各種優(yōu)待，官職一路飆升。

    隨后，諷刺的事兒來了，皇舅舅一死，裴海棠失去了倚仗，“大哥”裴玦居然敢處處給她穿小鞋！他的親妹子就更不得了，躋身貴妃后還反過來作踐她！

    這一家子！

    呵！

    “皇舅舅，他撒謊了。我才沒給大堂哥捏過肩呢，又不是親哥……唉，算了，不提了?！?/br>
    裴海棠的不悅絲毫不加掩飾，“大哥”都不叫了，又改回“大堂哥”。

    宣德帝心頭咯噔一下，裴玦那小子敢惹他的棠棠不悅？

    反了天了！

    宣德帝立馬問：“老福子，官員晉升名冊呢？”

    福公公上前道：“回圣上，方才下發(fā)給吏部尚書了，這回怕是快出宮門了?！?/br>
    宣德帝瞪圓雙眼，一拍御案：“立馬給朕追回來！”

    福公公再不多說一句廢話，麻溜奔出大殿就讓千牛衛(wèi)去追，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官員晉升名冊”重新回到了御案上。

    宣德帝手執(zhí)朱筆，圈中“裴玦，晉升江淮鹽鐵轉(zhuǎn)運(yùn)使”，直接打上巨大的叉叉！

    吏部尚書驚呆了，前后不到半個時辰，敲定的晉升就變卦了？

    福公公一臉淡然，任憑他是誰，惹了小郡主不快，保準(zhǔn)落不著好。你瞧瞧，裴玦花了巨銀上下打點(diǎn)、左右運(yùn)作一年多的肥差，就這么……沒了！

    說沒就沒??！

    宣德帝還把晉升名冊甩到吏部尚書頭上，怒斥：“讓裴玦好好反省反省，哪做得不夠，哪改?！?/br>
    吏部尚書一頭霧水，在陛下盛怒時卻什么都不敢問，只低頭垂眸一疊聲地應(yīng)下。

    吏部尚書捧著名冊再度走出大殿，正巧偶遇前來的太子，忙躬身請安：“太子殿下?！?/br>
    大殿里的裴海棠聽了，給皇舅舅捏肩的手指驀地一頓。

    第3章

    福公公送走吏部尚書，笑著請?zhí)尤氲睢?/br>
    太子朱清硯壓低聲音打聽：“棠棠可是在里面？”親近的人都喚裴海棠為棠棠。

    福公公笑道：“回太子殿下，昭陽郡主不在。”

    朱清硯不信：“福公公又與棠棠合起伙來騙孤？”這樣的事兒，調(diào)皮的小丫頭以前可沒少干。

    心頭惦念裴海棠，朱清硯加快步子進(jìn)了殿。

    不料，這回福公公竟沒哄他，寬敞明亮的大殿里真沒她的身影，只瞧見威武的父皇獨(dú)坐御案邊批折子。

    朱清硯一怔。

    她人呢？

    先頭明明見小丫頭朝紫宸殿這邊來了，莫非中途拐去了別處？

    呃，裴海棠只是尋了個拙劣的借口辭別皇舅舅，從后門跑了。

    徑直去了皇后娘娘的棲鳳殿。

    “可是棠棠來了？”

    還不等裴海棠邁入正殿，得了消息的高皇后便從內(nèi)殿趕了出來，在門口將裴海棠摟了個滿懷，嘴里“心肝rou肝”地喚著。

    高皇后是宣德帝的繼后。

    她出身河?xùn)|的書香門第，少時飽讀詩書又熱情大方，尤其還是安壽公主（裴海棠娘親）的閨中密友，當(dāng)年元后薨了后，宣德帝就是看中她這一點(diǎn)，才力排眾議將門第一般的她立為中宮皇后。

    “我的兒，你可算是來了，皇舅母都盼了你兩個月了。”

    自大婚后，裴海棠便一直沒進(jìn)過宮。

    高皇后攜了裴海棠小手就往正殿主位上帶，兩人挨著坐一處，高皇后捧著她小臉仔細(xì)端詳一番，那個心疼，“瞧你，都把自己折騰瘦了?！?/br>
    隨后，便催著宮婢趕緊端來滋補(bǔ)的臘八粥。

    這么暖的皇舅母。

    如此疼愛她的好舅母。

    不愧是娘親生前最要好的閨蜜。

    縱然裴海棠是飽腹進(jìn)宮的，也舍不得推卻，幸福地接過臘八粥，低頭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后來，有命婦來訪，裴海棠主動告辭，高皇后卻不舍得放她走，讓宮婢帶她去后園先逛逛，說是等會還有話說。

    不想，裴海棠剛在后園蕩上秋千，斜后方便走來兩個人。

    裴海棠扭頭望去。

    見是一女一男。

    女的是高皇后膝下的三公主，年歲不大，十二歲的小臉蛋滿是稚氣，容貌也嬌美，性子卻不怎么可愛，驕縱過了頭，她自視嫡公主尊貴過人，眼睛便長到了頭頂上，誰家貴女都瞧不上。

    尤其討厭裴海棠。

    無他，明明她才是嫡親的女兒，父皇卻胳膊肘往外拐，更偏寵裴海棠，這便算了，連她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也更偏心裴海棠，這算怎么回事？！

    她忍不了，所以處處與裴海棠對著干！

    三公主身旁走著的年輕男子，則是太子朱清硯。

    二十歲的太子，高大俊美，一身明黃繡龍紋的錦袍，將他長身玉立的身形襯得更挺拔如松，舉手投足頗具任君風(fēng)范，待裴海棠尤其好，哪怕出了那樣的事，他也執(zhí)意要娶她。

    可惜，終究有緣無份。

    裴海棠避開他，視線只落在三公主身上。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還有光瞅我，不瞅我太子哥哥的時候？”三公主的嘴一向賤，“也是，你都偷人、另嫁、背叛我太子哥哥了，自是沒臉再糾纏。”

    聽聽，這話有多難聽，擱在未嫁時，依著裴海棠的火辣性子，非得一鞭子抽過去不可。

    以前真抽過，可惜三公主記吃不記打，下回照樣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