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多少拖著疲憊的身軀自夢中醒來，也不知道多少次在棺木前落淚，薩耶爾著了魔，他幾乎不再踏足小屋之外，一張張廢稿堆滿地面，那些無法被理解的構(gòu)思往往剛一誕生便被否定，成為碎屑。

    路禹嘗試著撿起，卻發(fā)現(xiàn)手穿越了紙張——在這里，他與璐璐只是看客。

    滿頭白發(fā)的薩耶爾終究是在高強度的嘗試中倒下了，口鼻中涌出的鮮血令他驚恐。

    “我不能死……絕不可以……在讓你蘇醒前……我要活著……活著……”

    薩耶爾擦拭著鮮血，踉蹌著起身，生怕這抹殷紅沾染在他定期采回來堆放于凡妮莎身邊的鮮花上。

    “我總是否定你，總是嘲笑你天真……”

    “凡妮莎……我們約定過的，是的，我們有過約定?！?/br>
    “約定……對，沒錯，約定！”

    “我要去兌現(xiàn)諾言，我總是信守承諾，每次都是如此……所以這一次我兌現(xiàn)承諾之后，請你千萬千萬保佑我，讓我找到解決這一切的方法……”

    薩耶爾拿出了自己珍而重之放于柜子上方的紫黑色盒子，取出了里面的卷軸、書籍，已經(jīng)孱弱不堪的他走到凡妮莎身前。

    “你看，這些是精神魔法的……咳咳咳……是你總想要寫進書里的那些杰作……咳咳咳”幾乎要將肺咳出來的薩耶爾跪在了地上，他把頭緊貼地面，無聲地流著淚，“只要他們符合我的最低要求，我全部送給他們……凡妮莎，如果你討厭我的得寸進尺，請你起來罵罵我吧……求你了……”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不會有人相信，這位傳奇九階魔法師竟能如此卑微。

    將盒子置入背包，將整個小屋布置上禁制，巡弋的巨人與蝴蝶回到了結(jié)界內(nèi)，不再離開，如同魔神般侍衛(wèi)著沉睡的凡妮莎。

    薩耶爾一步三回頭，進入了遠處的超距離傳送法陣當(dāng)中，離開了沉默山脈。

    路禹猛然間聯(lián)想到了什么。

    “這就是，薩耶爾最后一次返回梅拉……”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時候的薩耶爾仍然康健，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病厄纏身，身體衰朽。

    所有人也都認為薩耶爾分享這些魔法是出于自身的善意，但實際上，他只是突然想起了與凡妮莎未完的約定，以及寄希望于冥冥中存在的好運。

    以一己之力為梅拉開辟了精神魔法學(xué)派的薩耶爾終究是失望了，他依舊沒能從巨鸮統(tǒng)治下的土地看到一絲一毫的希望與未來，令人絕望的閉塞籠罩在每個平凡人的頭頂，那與凡妮莎想象中的世界相悖的現(xiàn)實令薩耶爾心如死灰。

    他從不相信分享能帶來改變，但是為了凡妮莎……他艱難地做出了選擇，不情不愿地將那些超越時代的偉大經(jīng)驗傳授了出去——但有代價。

    七階以下的精神魔法每種都刻意復(fù)雜化，學(xué)習(xí)的繁瑣且痛苦，未知的副作用伴隨左右。

    薩耶爾將其贈予了那些定然會陷入閉塞螺旋當(dāng)中的學(xué)派。

    是禮物，也是詛咒，薩耶爾將正確的知識打碎、重組，并均分而出，所有貪婪這份饋贈，卻將其束之高閣的魔法師終將受其所累，他們將會以自己的身體品味力量的美妙，以及那精妙魔法必然帶來的悲??！

    這只是一個小把戲，但足以令痛苦侵蝕那些自私自利之徒的一生，即便終有一日會被破解，受難者也以作古。

    路禹與璐璐親眼看見他將一個布滿紫黑色藤蔓的匣子埋入一片不知名的林地，在土元素魔法的涌動之下，匣子被擠壓進地底深處，不見天日。

    在數(shù)百年后的未來，這個匣子將在種種巧合之下，呈現(xiàn)于璐璐面前。

    精神魔法正確的學(xué)習(xí)方式，堪稱偉大的作品盡在其中。

    這是希望去相信，卻在最后收回了部分信任的薩耶爾所能給予后輩的，最豐厚，最溫柔的禮物。

    他不相信人，不相信這片大地會在未來某一刻迎來光明。

    薩耶爾將一切交由緣分。

    做完這一切，薩耶爾再度返回了沉默山脈中的小屋，握緊凡妮莎的手，訴說著自己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厭惡巨鸮、厭惡這片大地上悲慘一切的薩耶爾只談及了那些美好的東西，然后他又一次回歸了日常。

    一次又一次地刻畫失敗，沉重的壓力擊潰了薩耶爾的病體，他終于在一次刻畫結(jié)束后昏厥倒地。

    “我……我想到了……”滿嘴血污的薩耶爾睜開沉重的雙眼，宛如著魔般大喊。

    “我想到了……”

    “想到了……”

    在一次次重復(fù)之后，薩耶爾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摸索著凡妮莎的手，輕聲的呢喃：“人類的壽命總是短暫的……人類的軀體也是易朽的……所以，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凡妮莎……不要怪我……這是我想到的，最可行的方法……”

    “只要你能蘇醒就好……就算我不能與你一起抵達彼岸，至少……至少……”

    把額頭抵在凡妮莎手背上的薩耶爾在一次次喃喃中，眼神逐漸銳利。

    他站了起來，顫抖著從書柜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不可能與任何人分享的典籍。

    “我們都曾研究過召喚，也都猜測過召喚衰落的原因?！彼_耶爾說，“你與我的看法相似，‘祂’是存在的，并且就在注視著各個流派。”

    “祂不能稱之為神明……也不存在具體的意識，因此……對了，就是這樣，你與我的猜測總是不會錯的?！?/br>
    “這樣做確實是可行的……只要能夠達到一定的基數(shù)，只要能夠完成這份布置?！?/br>
    路禹與璐璐咽了口唾沫，他們靠上前，被薩耶爾打開的書頁上赫然寫著……

    “精神裂解?！?/br>
    第399章 “復(fù)活”的凡妮莎

    捧起書，薩耶爾走至凡妮莎身旁。

    “你通過不斷的繪畫創(chuàng)作，試探著召喚流派恢復(fù)的可行性，并最終推斷出‘祂’的存在?！?/br>
    “雖然我更愿意相信天穹之上存在著真正擁有實體的神明，但卻不得不承認，你的推斷極有可能是真的，祂是意志的集合體，也只是意志的集合體。”

    薩耶爾話語中頓生一股豪氣。

    “基于這個猜測，我們都認為，在不遠的將來，神明會源于信仰，‘信’即是存在，亦會是力量?！?/br>
    “如果‘信’能塑造神明，那么同樣也可以呼喚身為意識集合體的‘祂’……”

    薩耶爾身子開始顫抖，將一切再次梳理完畢的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劇烈的疼痛讓他面色猙獰，滿頭汗珠。

    “我的身體……也到極限了嗎……”薩耶爾望著棺木中的凡妮莎眼淚再次滴落，“如果不是為了這幅軀體……如果你沒有喜歡上我就好了……”

    “為什么要去嘗試這么愚蠢的儀式……你不是最清楚的嗎，魔力環(huán)境不允許人偶與靈魂結(jié)合……”

    薩耶爾握住凡妮莎的手：“我們約定過，不再去嘗試那些危險的創(chuàng)意，是你先失信于我的，所以別怪我了……”

    飄在半空中的璐璐終于看清了薩耶爾手中書籍有關(guān)【精神裂解】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剎那間，她眼神失去了焦點。

    “原來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心情沉重的路禹抱住了同樣悲傷不已的璐璐。

    信仰、造神、世界意識，薩耶爾與凡妮莎生前根據(jù)自身力量極限，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輪廓進行了推斷與補全，而基于這些的猜想，精通精神魔法的薩耶爾產(chǎn)生了一個前所未有，大膽至極的構(gòu)思。

    將自己的意識無限細分，每一份都貫徹同一個念頭，思考同一件事，那么便能人為地制造出虛假的信仰。

    “當(dāng)下的魔力環(huán)境遠遠不足以誕生出我們設(shè)想中的偉力，現(xiàn)在還無法啟動?！?/br>
    “根據(jù)魔力潮汐的波動，魔法的迭代變化，只要再有一次，我們所等待的時代便會到來?！?/br>
    “人類的壽命不足以讓我活到那個時候，但作為精神裂解的根源，我必須現(xiàn)在就開始……”

    說著，薩耶爾輕輕吻了吻凡妮莎的額，然后是唇。

    做好裂解準(zhǔn)備的薩耶爾最后為小屋打掃了一次衛(wèi)生，為花圃除了草，面帶微笑地帶著凡妮莎靜靜地坐在花園中，看著晨曦升起，看著夕陽西下，在夜幕降臨之時，他步履蹣跚地帶著皮膚開始朽化的凡妮莎回到了刻畫好法陣的棺木之中。

    設(shè)定人偶，確認破魔水晶與魔力水晶仍舊生生不息，他帶著棺木離開了沉默山脈，重新回到了梭倫，來到了他第二次回返時在梭倫之北找到的一個海島之上。

    與路禹和璐璐猜測的一致，那個在民間傳聞中因為被人偶扇腫了臉不再踏足人偶制作的薩耶爾，在與凡妮莎的相處中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其中的奧妙。

    凡妮莎的杰作，破魔水晶巨人、蝴蝶于海島上被建造而成。

    幾乎已經(jīng)目不能視的薩耶爾在某一個平靜的白天完成了第一次裂解，而他分出的意識，進入了一條海魚之中——這正是薩耶爾選擇海島的原因。

    薩耶爾與海魚之間產(chǎn)生了奇妙的共鳴，他們彼此都能感應(yīng)到對方的存在，思緒、意識完全同步。

    以自身作為主機，薩耶爾開始不斷的以思緒控制其他的生物，一開始只是十幾只海魚，伴隨著時間推移，數(shù)量越來越龐大，直至來到了數(shù)百這個大關(guān)，老邁的薩耶爾方才停了下來。

    他確認了自己意識裂解的極限，接下來他需要做的便是確認，裂解后控制的對象是否存在著效果上的差異。

    薩耶爾本想著隨便抓走一個智慧種族做實驗，但在低聲默念出凡妮莎的名字之后，他改變了主意，向著梅利亞斯的土地進發(fā)，并最終選中了一名確實有取死之道的人類死囚。

    薩耶爾強大的精神力擊潰了死囚的防線，順利地占據(jù)了他的身軀，而后便在卷軸上寫下了總結(jié)：控制強大的生命所需的力量更多，但效果理應(yīng)更好，海魚、野兔等弱小的生命需要聚集更多，才能產(chǎn)生共鳴。

    “如果以智慧種族的血為凡妮莎的復(fù)活鋪路，即便她復(fù)活也會將新生歸還這個世界……這種事她做得到，因此……我必須改進裂解的方式。”

    “尋常的控制速度太慢，也許我可以嘗試以精神污染的方式進行大范圍傳播，只要將污穢力度最大限度的減弱，便只會影響到海魚、野生動物，而不會波及正常種族。”

    “我已經(jīng)無法控制數(shù)量更為龐大的‘信仰’，極限已至，這是只控制海魚所不能解決的問題……這方面必須改進……也許我可以考慮讓抓回來的死囚成為中轉(zhuǎn)站，為我分擔(dān)部分壓力，但這是否能實現(xiàn)仍未可知……”

    “不，薩耶爾你絕不可以說這樣的話，你是超越了這個時代的魔法師，為了凡妮莎，這必須實現(xiàn)！”

    在來到海島上的第二十天，薩耶爾便有了重大的突破，他解決了傳播速度的問題，被梅拉大陸稱之為“浸染”的精神污染法術(shù)成型。

    薩耶爾在投放了魚苗的池子中進行了嘗試，被浸染的海魚光速污染了整個群體，這讓他欣喜若狂，為了能夠契合凡妮莎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他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嚴格地控制著污染的力度，盡管他的身體也許已經(jīng)不支持他進行更多的嘗試，他仍舊束縛了自己的毀滅欲望。

    對于這個世界而言，凡妮莎活著，比他活著更有價值。

    他是個冷漠、悲觀的人，不會想著改變，可凡妮莎不一樣……她的書還沒寫完，她的故事還很長……

    人類，也許本就不該和長生種相戀。

    到達海島的第六十天，阻攔薩耶爾將浸染大范圍傳播的數(shù)量極限被打破，由十個死囚組成的中轉(zhuǎn)站成功地完成了傳輸信息、分擔(dān)負荷的任務(wù)，只不過本就不會魔法的死囚們發(fā)揮的作用十分微弱。

    薩耶爾在筆記上算了筆賬，然后頹唐地坐在那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光靠死囚，將梅利亞斯所有監(jiān)獄都打掃一空，甚至把梅拉各族的牢獄都清空，仍然無法滿足后期數(shù)量暴增后的負荷。

    同時，薩耶爾發(fā)現(xiàn)自己咳血的頻率越來越高，在將一整張手帕全部染紅之后，他又一次暈厥。

    在黑暗中醒來，饑腸轆轆的他草草的啃了兩口魚干，而后便捂著臉，無聲的哭泣了起來。

    時間并沒有給予他更多的冗余，身體正在不斷的向他發(fā)送著死亡的信號。

    薩耶爾已經(jīng)竭盡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浸染的風(fēng)險管控，傳播速度兩項突破，但是余下等待攻克的難題卻如雨后春筍，接二連三的浮現(xiàn)。

    他需要穩(wěn)定的“信息收納傳輸處理器”，rou體容易腐朽，因此只能改造人偶。

    他需要對魔力潮的魔力標(biāo)準(zhǔn)進行更為精確的預(yù)估，以確保浸染會在正確的時間啟動。

    他需要有更高的容錯，以應(yīng)對因為意外因素導(dǎo)致的失敗，在時間跨度巨大的魔力潮中能夠反復(fù)“重啟”。

    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薩耶爾，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