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么，我出去看看，娘娘早點休息?！?/br>
    “哦……誒？”

    啵?！?/br>
    ……

    ……

    轟隆隆——

    雨勢漸大，一道雷光自壓城黑云中閃過，短暫照亮了蒼茫天地。

    江州城外的碼頭上，雨水沖掉了白天車馬留下的散亂腳印，橫流的污水在溝渠間匯聚成小溪，被浸透的酒幡子在風(fēng)中劇烈搖晃，客棧酒肆內(nèi)，時而能聽到江湖客罵罵咧咧的話語：

    “這鬼天氣，怎么忽然雨就下大了……”

    茶館里，年邁的老掌柜在爐子前燒著熱水，正有一搭沒一搭和雨棚下的江湖客嘮嗑：

    “大晚上的，壯士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喝茶？等人？”

    “媳婦跟人跑了，睡不著?！?/br>
    “哦……？，嗯……江湖就是人來人往，不抵歸途，所遇便皆是過客。與其掛念曾經(jīng)，不如期待日后，只要不停往前走，總能遇到更漂亮的女人、更知心的朋友……”

    “老掌柜看起來是過來人，曾經(jīng)也走過江湖？”

    “身在碼頭上，便在江湖中，區(qū)別無非你看四海山水，我看四海來客罷了。”

    “呵呵……”

    大雨噼里啪啦，雨棚下面卻收拾的很干凈。

    薛白錦已經(jīng)換好了衣裳，頭戴斗笠坐在桌前，面甲取下，臉頰卻藏在陰影中，端著一碗清茶細品，目光打量著茶鋪里的老掌柜。

    老掌柜看年紀(jì)六十歲往上，雙鬢已經(jīng)斑白，眼神也是昏昏沉沉，并無特別之處，看起來已經(jīng)在碼頭上扎根了很久。

    但薛白錦總感覺這老掌柜不一般，就如同云夢澤畔的黃泉鎮(zhèn)一樣，看似滿街平頭百姓，實則全是江湖上的失路之人，有的為情所傷、有的看破世事，高手不一定多，但對于還在江湖行走的人來說，都稱得上高人。

    薛白錦在江湖已經(jīng)行走了很久，從初出茅廬的小女俠，打成了山下江湖第一人，身處江湖無比肩之輩，本來覺得自己該因為無敵而寂寞。

    但這次出門一趟后，薛白錦心態(tài)卻發(fā)生了變化，覺得江湖可能只是座小魚塘，真正的大龍，都在山野市井之間；而這浩瀚天地間，到底藏了幾條大龍，到了何種境界，她根本猜不透。

    孫無極曾對夜驚堂說過，別人涉足山巔是盡頭，而對你來說，不過是剛剛開始。

    這句話，奉官城也曾對薛白錦說過，她起初不理解，但現(xiàn)在算是摸到點意思——山下走的是武道，而山上可能已經(jīng)不在乎‘武’字，只剩下‘道’了。

    人力終有窮盡時，但天道顯然沒有，山上三仙對俗世江湖來說已經(jīng)是活神仙，但在他們自己眼里，可能只是剛剛初窺天地皮毛的先行者而已。

    因為知道天地浩渺，所以這些人心存敬畏，從不會冒然凌駕于眾生之上；也因為看到大道無涯，所以這些人心無旁騖隱居山野，再也沒興趣關(guān)注山下江湖的是是非非。

    當(dāng)然，這些也只是薛白錦自己的看法，畢竟天上是何等風(fēng)光，只有站在上面的人才知道；江湖人窮極想象力去猜測，可能也只是在猜測皇帝是不是用金鋤頭種地而已。

    嘩啦啦～

    薛白錦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暗暗琢磨著這其貌不揚的老掌柜，到底是隱世不出的大龍，還是為情所傷的江湖過客。

    正暗自出神間，耳根忽然一動，看向了碼頭入口處的雨幕。

    天色極黑，風(fēng)雨如瀑，看不到路上任何景物，但能感覺到有一把油紙傘，從江畔走了過來。

    踏踏……

    待到雷光閃過，一襲紅衣出現(xiàn)在了集市入口。

    紅衣美人手里撐著紅色油紙傘，站在碼頭老街之上，顯出了一抹近乎奪目的艷麗感，似乎出現(xiàn)瞬間，周邊老舊建筑便全部失去了顏色，哪怕是路邊抬頭的野狗，都能看出此刻天地間哪里是焦點。

    咕嚕嚕～

    茶鋪里的茶壺冒出熱氣，壺蓋發(fā)出噗噗噗的響聲，茶鋪外卻安靜下來。

    薛白錦抬手帶上了玉甲，凝望已經(jīng)重新隱入夜幕中的人影，微微抬手，示意茶桌對面的座位。

    踏踏……

    腳步由遠及近，紅衣美人慢慢呈現(xiàn)在了燈籠的昏黃光芒下，在雨棚里放下黑布長條包裹，發(fā)出鐵器摩擦的‘嘩啦～’脆響，而后慢條斯理收起油紙傘。

    茶鋪里的老掌柜，抬眼看了下光彩奪目的紅衣美人，覺得不像是跟人跑了的媳婦，更像是來找茬的，作為老江湖，二話沒說便起身去了后院，免得被江湖閑人打架誤傷。

    女帝把油紙傘靠在圍欄上，手兒輕捋臀后裙子，在茶桌對面優(yōu)雅就坐，自己抬手翻起茶碗：

    “不必緊張，我沒惡意?！?/br>
    薛白錦作為山下江湖第一人，聽到這話本該啼笑皆非，但她確實從這莫名出現(xiàn)的女人身上，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感，稍加思索后，沙啞開口：

    “閣下是何人？”

    女帝坐姿相當(dāng)閑散：“剛還在街上見過薛姑娘，這么快就不認識了？”

    薛白錦面甲下的眉頭一皺，瞬間反應(yīng)過來，此人是夜驚堂身邊那個胸大腿長的侍妾。

    有這般驚人的氣勢，顯然不會是尋常侍妾，武魁都做不到，而再往上的人，她都認識，眼前之人要么是隱世不出的真神仙，要么就是皇城里那個深不可測的女皇帝。

    和夜驚堂在一起，后者明顯可能性更高，薛白錦猜出紅衣女子身份后，眼底顯出意外，恢復(fù)了高冷女俠的腔調(diào)：

    “閣下膽子挺大，知道我身份，還敢孤身前來?！?/br>
    “把夜驚堂帶著，怕他心軟給你求情。”

    女帝端起茶杯抿了口，覺得有點燙，便又放下了，從身側(cè)拿起黑布包裹放在桌面上，略微撩開，露出里面的暗金雙锏：

    “此物你可認識？”

    薛白錦自然認識，大燕皇族的鎮(zhèn)國神兵，她練的雙锏便是從大燕傳下來的法門，只是這對神锏放在女帝臥室，沒人敢去拿，她也只能用寒鐵鑄造的雙锏將就用。

    “閣下什么意思？”

    “送你。”

    女帝把雙锏往前推了些：

    “朕的天下，諸王乃至北梁都沒法染指，小小平天教根本沒成事機會。你拿了這對锏，從此一心走武道，南霄山的百姓朕替你照顧，他們?nèi)兆訒^的更好，你走的也會更高，夜驚堂也不用再左右為難，對大家都好?！?/br>
    薛白錦掃了眼雙锏，又看向?qū)γ娴呐郏?/br>
    “我薛家十四代，代代替大燕鎮(zhèn)守南關(guān)，經(jīng)歷反賊叛亂、jian臣挑撥、叛軍滅國、新朝圍剿，至今未降一人，我可以為了天下百姓考慮不反，但背叛舊主歸附新朝，也絕無可能?！?/br>
    女帝輕輕搖頭：“朕是惜才，也念你薛家滿門忠烈，才親臨此地與你說一句，你以為朕在和你商量？”

    薛白錦平靜道：“我是大燕的鎮(zhèn)南侯，從來不認大魏的皇統(tǒng)，閣下在我眼里，也只是叛軍頭領(lǐng)，你我無非兵力大小的區(qū)別。閣下若是動怒，大可發(fā)兵天南；雖然數(shù)十年未經(jīng)戰(zhàn)火，但鎮(zhèn)南關(guān)將士祖輩相承日日備戰(zhàn)，戰(zhàn)死南霄山，也無非全了薛家祖輩滿門殉國之遺愿，何足懼之?！?/br>
    女帝端著茶碗輕輕晃蕩：“話別說這么好聽。大魏主力軍過去，怎么可能打不下小小南霄山，只是付出代價打下來，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不知道防誰的前朝雄關(guān)，以及天南一堆征不上稅的江湖流民；只要天南對朝廷來說有半點價值，你說話都不敢這么硬氣?！?/br>
    薛白錦見女帝把話題挑明了，也不含蓄：

    “朝廷根本瞧不上天南的窮山惡水，閣下過來，無非是想讓我為朝廷效力。我是江湖兒女，不喜歡官場那套，也不愿屈居人下，閣下的好意薛某心領(lǐng)，看在閣下親自過來的份兒上，我可以保證此生安于現(xiàn)狀，不會重舉大燕皇旗。”

    女帝搖了搖頭：“你造不了反，這話等于沒說。朕知道江湖人骨頭硬，也不言語相逼，給你個機會，讓你心服口服如何?！?/br>
    薛白錦身上山下江湖第一人，就不可能服朝廷，聞言詢問道：

    “什么機會？”

    “朕和你過過手，若你輸了，把鳴龍圖上交朝廷，在勝過朕之前，你都是大魏的藩臣，替大魏鎮(zhèn)守南關(guān)，這樣對薛家列祖列宗乃至江湖，都有個交代，你覺得如何？”

    ？

    薛白沒想到女帝敢提這么離譜的法子，眼底閃過訝異：

    “我動手就是行刺圣駕，輸贏都不好交代?！?/br>
    女帝搖了搖頭：“朕贏了，你臣服于朕，這便是一樁人人稱頌的美談；朕輸了，諒你也不敢把此事宣揚出去，誰知道？”

    薛白錦略微斟酌，又道：

    “我若是贏了，當(dāng)如何？”

    女帝開口道：“朕沒輸過。而且你作為江湖反賊，能與當(dāng)朝帝王交手一次，贏了朕不治你罪已經(jīng)算莫大殊榮，你還想要什么？”

    薛白錦覺得也是，當(dāng)下坐直身形，漸漸展現(xiàn)出了山下第一人的恐怖壓迫力，連本來含蓄的眼神，都化為了鋒芒畢露：

    “我只輸過奉官城一次，閣下常年坐在天子堂，可不要被下面人吹捧久了，便覺得這江湖的天最多和你齊平？”

    女帝玩世不恭的神色稍有收斂，起身示意碼頭外的滔滔江水：

    “能和朕并肩的人，以前有奉官城，以后可能有夜驚堂，但同輩之中無一人。你想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朕便讓你看看什么叫天高地厚，薛姑娘請。”

    薛白錦也不多說，摘下斗笠，露出戴著玉甲的臉頰，走進了漫天雨幕……

    ……

    轟隆隆——

    悶雷滾滾，雨粒大如黃豆。

    天色化為極夜，兩人人影在江畔碎石灘上肅立，只有偶爾閃過雷光，才能勉強看清輪廓。

    因為交手余波必然撕碎周邊萬物，方圓兩里都不見人跡，連鳥獸似乎都感知到異樣，頂著大雨飛離了江畔。

    平天教主身著白色錦袍，身形如不倒山岳靜立雨中，配以臉上的玉甲，看起來就好似鎮(zhèn)守天宮的玉面神將。

    大魏女帝手里依舊撐著油紙傘，站姿不再像往日那般玩世不恭，身形凹凸有致卻帶著股鋪面而來的帝王氣場，不茍言笑眼神平淡，卻足以讓世間萬邪屈膝低眉不敢正視。

    都是當(dāng)世最頂尖的女武神，此時站在擂臺之上，兩人也都暫時忘卻了身份、地位、立場，眼底只有彼此，在場的只是東方鈺虎和薛白錦。

    女帝紅裙隨風(fēng)而動，手中雨傘卻猶如靜止，隔著夜幕注視薛白錦片刻后，抬起修長左手勾了勾：

    “來。”

    轟——

    江畔傳來一身悶雷。

    薛白錦不動如山的身形，在雷光亮起瞬間，已經(jīng)消失在碎石灘上，衣袍撞碎風(fēng)雨，在江岸沖出一條極為醒目的弧形水霧，遠看去就好似一條白龍猝然出世，已雷霆之姿砸向東方鈺虎右側(cè)。

    此招動手之前沒有任何蓄力，聲勢卻迅若奔雷，八魁之中任何一人來了，恐怕都得措手不及被轟飛。

    女帝目光依舊盯著對面立足之處，但雙手卻有了動作，松開油紙傘，雨傘尚未因重力下落，雙腳便已經(jīng)化為弓步。

    右手握拳高舉，帶起的氣勁硬生生讓周邊雨幕往身體收縮了幾分，就好似被龍蟒吸扯，下一瞬便以雷霆之勢砸下，發(fā)出一聲嬌喝：

    “喝！”

    轟隆——

    一拳落，江岸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