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太陽再度升起的時候,一束一束的光線從樹影里透過來。山路變得平坦,蛙鳴漸漸淡去,那么清寂的月光,也變成了太陽,不經(jīng)意貼在我身上。 一切都暴露在日光底下,身上的淤青和紅痕、隱隱作痛的腦袋,還有心底可以被稱為陰霾和貪婪的東西。日光鉆進(jìn)我的胸口,那樣悶悶的感受,就是帶著欣喜和渴望的。 我要回去,回到人和人若無其事的擦肩之中。 我要看見那個人如何在快活和痛不欲生之間周旋我要欣賞無助的求救欣賞求救明明近在咫尺卻得不到回應(yīng)的絕望,以及渾濁的目光一點點淡暗下去,在時間每一秒的流逝中失控的快感。 葉清川去找白深的時候,我感到和他暗地的博弈。白深推測渡舟身體里不應(yīng)當(dāng)只有小黃豆,也認(rèn)為渡舟分離出一個比自己年紀(jì)更小的人格令人意外……他揭開了我的藏身之處,也差一點就要讓葉清川看到真相。 小黃豆也是我創(chuàng)造的。 我從一開始就并沒有打算讓渡舟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須先明白我為什么出現(xiàn)。我需要一個其他的人,更單純,更可愛,讓他毫無戒心,讓他不會察覺我站在背后,讓他能夠光明正大地感受到陪伴。 在一個尋常的深夜,林梁酩酊大醉地回到家。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聽到了渡舟母親的驚叫聲,然后臥室又傳來迷糊的咒罵。我跑出房間,看見家門口有一灘暗沉的血跡,旁邊躺著渡舟常常去喂食的那只黃狗。 我看見身旁的人壓抑的顫抖,她飛快地?fù)湎蛭?,攬著我的肩膀,沁涼的手掌覆蓋著我的眼睛。 她說:“小舟,快回屋去?!?/br> 明明她是一個單薄柔弱的女人,本該細(xì)膩的皮膚卻長著粗糲的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叫丁梅,如此簡約的字眼。而在此之前,我以為我不會在意別人的名字,因為我存在的所有意義都在于恨。 在她捂著我的眼睛帶我回房間的時刻,我竟然也覺得那是我的母親。 那一天我掙脫了她的手,執(zhí)意走到門后,清理了那只黃狗的尸體。可惜血跡怎么也擦不干凈,丁梅感到很抱歉,用小心而無措的神情看著我,而狗分明不是她殺死的。 我覺得那些血跡留著沒有什么不好,我每次踏進(jìn)家門,都會記得我存在的意義。 代替那只黃狗的小黃豆出現(xiàn)之后,我和渡舟保有了未曾約定的默契,我們像對待一個在愛里成長的孩子那樣,讓他去玩,讓他看兒童繪本,讓他在草叢里肆無忌憚地瘋跑,如果摔了跤、割破了膝蓋,我會出現(xiàn)承受一切傷痛。 后來鄰里街坊說起渡舟的時候,都夸他從小就愛看書,可以在鎮(zhèn)上的小圖書館里待上一整天。其實渡舟不愛看書,那些書都是我看的。 鎮(zhèn)圖書館的看守人是一個退休教師,她和我認(rèn)識之后,會在中午將她的飯分給我一半。 我問她這個世界上有沒有與世隔絕的天涯海角,一個一旦逃離進(jìn)去,就不會有人會找得到的地方。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渡舟的母親帶他逃過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被找到、被毆打,在居高臨下的詰問中,尊嚴(yán)也隨著自由一起坍塌。 退休教師說,與其逃避,不如面對,成年人都要面對這樣的困境。她還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我已經(jīng)明白了。 兩個小朋友做不得數(shù),我就是那個成年人,我會面對,我會負(fù)責(zé),我會貪婪且饕足意滿地欣賞那個人的消失,我會給他的墳?zāi)共迳鲜⒎诺幕ā?/br> 我來到渡舟身體里的第五年,在閱讀了大量書籍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不僅是他身體中的一個人格,而且是ish角色——inner self helper,在心理學(xué)上被叫做“內(nèi)部自我救助者”。我能夠認(rèn)識其他人格,我也有著幫助他們的使命。 林梁猝死的那個下午,我在陳舊的小賣部買了一堆度數(shù)最高的酒,因為我知道那天他吃了抗生素。 他坐在陽臺的躺椅上,張著手猙獰地要向我撲過來,眼白布滿血絲,掙扎著讓我去叫廚房里的丁梅,讓我撥打急救電話。 我站在原地看見他身后的天空飛揚(yáng)的雪花漸漸停下這是幾年來第一回下這么大的雪日光灑在雪上,給世界鍍上一層玫瑰金般的迷人色彩。 我應(yīng)該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原始的狂喜充斥在身體里面每一寸血rou都在翻騰叫囂。他從椅子上滾到地上我知道自己在笑但手也在顫抖我的額角流下汗來。 也許是畏懼,或者不甘,或者意猶未盡……林梁死了,但在那一刻,我也看見了攥住我命運(yùn)的枯藤一般的手。 天花板和地磚在眼前晃動旋轉(zhuǎn)的時候,小黃豆闖了過來,他手里拿著積木,爬上二樓的階梯,看見了我房間里那個猙獰的身影。 我要厲聲讓他滾開,因為我始終沒有像學(xué)會丁梅那樣,輕輕捂住別人的眼睛。 但我還沒說出口的時候,小黃豆只是轉(zhuǎn)過身,跳下了階梯,話語很自然,“哥哥,我想吃冰激凌?!?/br> 渡舟答道:“走吧,我?guī)闳??!?/br> 他走進(jìn)廚房,牽著丁梅徑直往外走。丁梅還穿著圍裙,卻沒有停下腳步,問他去哪里。 渡舟說他要吃冰激凌,就像外面,陽光灑落在晶瑩的雪上。 三年前,丁梅彌留之際,躺在病床上看著我。她不是我的母親,但我希望她能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