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和方逸白說過話了。

    倒也不是真的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除了必要的事以外，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么。

    事情已經(jīng)很明了，方逸白和赤邪之間的關系也已經(jīng)很明了。但他就是有這種能力，他可以讓世間所有人都懷疑他，卻也同樣能讓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拿出證據(jù)。

    那些擁簇他的人依舊擁簇他，追捧他的人依舊追捧他；像云宸這樣向來都看他不順眼的人，卻也僅僅只能止步于看他不順眼，僅此而已。

    正道和魔修之間的關系，向來都不是非黑即白。

    在這里，有人利益勾連，有人做局謀權(quán)；有人算無遺策，有人飲恨西北。

    這句話，是十幾年前，張子承曾經(jīng)對王婉說過的。

    但直到今日，王婉才能夠切身體會到，當年張子承身處漩渦之中，是怎樣的心涼如水。

    她去了青崖山，在傅憐的墳山，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她將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的計劃、盤算，一一梳理好，用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說給這位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聽。

    她說：“叁師姐你知道嗎？我從和方逸白成親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和許多年前青崖山的那一戰(zhàn)脫不開干系?！?/br>
    她說：“叁師姐，我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夢里都是那些無辜慘死的人在向我索命……我還夢到了你，夢到你質(zhì)問我為什么會變成你仇人的妻子……”

    她說：“叁師姐你放心，我說了要給你報仇……殺你的人，明里的、暗里的，所有的人，我都不會放過……”

    王婉說著，給傅憐的墳頭添了一捧又一捧的新土。

    云宸這回沒有來，隨著正魔兩道之間關系愈發(fā)惡劣，青崖山也逐漸不得脫身，身為掌門，他也只好投入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里。

    王婉一個人坐在傅憐墳前，仰頭喝下從山下集市里帶上來的，叁文錢一壺的劣酒。

    “叁師姐對不起……原諒我瞞了你這么多年，原諒我以你仇人的妻子的身份處世……你再等等，等我足夠強大，等我有足夠的證據(jù)，相信我，這一天會很快……”

    辛辣的酒水順著喉管沉入腹里，將內(nèi)臟都燒得發(fā)燙，劣質(zhì)酒精帶來的混沌感卻沖入腦門，讓眼前的事物逐漸模糊、重迭。

    直到此時，王婉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記不得傅憐的樣子了。

    而方逸白坐在自己身側(cè)，微笑著攬自己入懷的樣子，卻反而更加歷歷在目。

    十余年前，她嫁給他的時候，曾那樣堅定地把他當成工具，甚至當成仇人。

    但是如今，她卻好像更加習慣，他作為自己夫君的樣子。

    她恨。

    相比仇恨本身，她更恨自己。恨為什么在確認真相時，自己心里會那么疼。

    王婉醉了，她任由自己癱倒在傅憐墳前，用指尖輕輕撥弄著墳頭，傅憐本命劍上的銹跡。

    晚風蕭瑟，零落了滿地的竹葉被吹起，和她的裙擺一起在地上摩擦著，發(fā)出沙沙輕響，竟也像是有人在同她聲聲私語。

    一些壓抑許久的情緒，也終于在此刻傾巢而出。

    “明明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明明我早就準備好，有一天會和他刀劍相向……可是為什么，我心里好難過……”

    ……

    叁月時節(jié)，凌虛宗的桃花開得正好。

    和許多年前的那個春日一樣，零落的花瓣鋪滿了宗門內(nèi)的每一條小徑。王婉從青崖山回來后，便漫無目的地在凌虛宗內(nèi)閑逛。

    宗門內(nèi)的每一處景致，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都無比熟悉?；仫L臺的桃花最是鮮艷，問心林的桃花則是落英紛紛，有年輕弟子在桃樹之下練劍，見到她時，仍舊會停下手中的動作，恭恭敬敬地向她問好。

    王婉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來到了一處水榭之前，有不少粉色的花瓣順著流水淌至此處，又隨著池魚覓食驚起的漣漪向四面八方泛開。

    轉(zhuǎn)過回廊的轉(zhuǎn)角，她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方逸白在天鑾宮一戰(zhàn)之中據(jù)說是“傷得不輕”，落下了咳嗽咯血的病癥，需安神養(yǎng)病，不可受風。因此，就算如今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他身上仍舊披著一襲厚厚的狐裘。雪白的狐貍毛綴在他脖頸兩側(cè)，襯得他的面容愈發(fā)蒼白了。

    他正倚著水榭的護欄喂魚，秦祿難得地不在他身側(cè)。直到水里的魚受了驚靈敏地散開，方逸白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王婉的存在。

    “夫人?！?/br>
    方逸白叫完這聲后，便因吸入涼氣，緊接著咳嗽了幾聲。王婉低下頭，不去看他這副有些令自己揪心的樣子。

    “既然你在這兒，那我就不多留了。”

    王婉轉(zhuǎn)身就走。方逸白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卻因為著急的緣故，反而咳得更厲害了。

    王婉本來一步也沒停留，卻在走到回廊轉(zhuǎn)角處時，聽見身后的人匆匆忙忙追過來，然后跌在地上的聲音。

    “喂！”

    方逸白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王婉回頭看見他這副模樣，沒來由地有些惱。

    “看不見還跑這么快，是為了故意摔一跤讓我心疼么？”王婉走到他面前蹲下，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心思。

    “那么夫人心疼了么？”方逸白靠著回廊一側(cè)的墻壁坐下，撩起衣袖，吹著被擦破了一層皮的手腕。

    “沒有?！蓖跬袢鐚嵈鸬?。

    方逸白又連著咳了許多聲，王婉等他安靜下來，又補充道：“某人向來都演得一手好戲，殺人的時候毫不留情，卻又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柔弱不堪的樣子，你說我到底該信你哪副面孔？”

    “如果我說，我沒有演戲呢？”方逸白抬起頭，用極其認真的神情面對著眼前的人。

    隨后，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封信，遞在了王婉手上。

    信封上寫著“方掌門親啟”幾個字，王婉將其拆開的時候，也聽見方逸白對自己解釋道：“這是青陽城我們的人的來信，說是昨日赤邪曾在他的面館里用膳，還險些要了他的性命?！?/br>
    王婉沒說話，她有些不明白方逸白同自己說這些的意圖。

    方逸白接過王婉遞還回來的信箋，看似虛弱的面容上，再次浮現(xiàn)出往日那令人熟悉的狠辣決絕。

    “魔修日漸式微，赤邪卻仍舊如此猖狂。夫人，只要你說一個'好'字，我就可以進攻詭影宗，幫你殺了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