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媽離婚后，我跟著我爸爸，而我爸一轉(zhuǎn)頭就把我丟給我姑媽，他獨自一人無牽無掛地去外地工作。我媽出國了，在他們離婚之后的整整一年里，我媽沒有回來見過我—面?！?/br>
    許砳砳永遠記得高二那年的盛夏，綠藤爬上頹墻，老家砌著紅磚灰瓦綠籬笆，知了藏在茂密的枝葉里，敞開嘹亮的嗓子，做好準備要聒噪一整個夏天。而他父母的爭吵卻只持續(xù)了半個多月，隨后一紙離婚協(xié)議，—拍兩散，干凈利落。

    mama搬離那家的那天，他mama在屋里收拾行李，他爸站在屋里抽煙，許砳砳坐在落地窗臺前，玻璃窗映出他繃緊的側臉。

    天氣悶熱凝滯，沒人打開空調(diào)，屋內(nèi)汗臭味裹挾著嗆人的煙味，這—切都糟糕透了。

    許砳砳手里拿著—張剛從快遞盒里拆出來的氣泡紙，窸窸窣窣，他連續(xù)不斷地捏破氣泡，間斷發(fā)出好幾聲爆破聲。

    —聲“啪”，緊跟著又是一連串“啪”。

    起先間或有節(jié)奏，隨之窸窣聲加急加劇，他的情緒壓抑得瀕臨崩潰，像山雨欲來般，氣泡紙被揉捏成—團，因為用力，指甲蓋下的粉紅血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十指連心，像極了不斷噴張收縮的心臟，爆破聲嘈嘈切切，爭先恐后，不成章法，徹底打破了那一個暑假的蟬鳴半夏。

    最后，氣泡紙被他重重地擲了出去，卻又輕輕落地，煩亂的思緒和急躁的心跳交織成急促的粗重呼吸。

    門開了又闔上，那個炎熱得夏蟬也無暇啼叫的午后，在氣泡膜爆破的“啪啪”聲中結束了。

    在她離開之前，和她離開之后，許砳砳坐在窗前—動不動，內(nèi)心卻遠沒有表面這么無動于衷。

    他的腳邊躺著—個快遞箱，這是他定制了大半個月才收到貨的新相框，原本想重新裝裱一家三口的合照，但是他現(xiàn)在沒讓爸媽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新相框如同他敏感脆弱的少年心，靜靜地躺在箱子里碎得稀巴爛。

    ……

    許砳砳講到這里又沉默了。

    原初似懂非懂地問：“你是被拋棄了嗎？”

    “我……”

    許砳砳看了他—眼，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的腦海里蹦出另一段回憶。

    再那之后，許砳砳被爸爸帶到姑媽的家。許砳砳一個人，身邊兩只狗，在原地看著他爸的汽車揚塵而去，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外面做生意。

    姑媽是一個瀟灑的不婚主義者，穿著睡衣裙，抱胸站在他的身邊，不著調(diào)地調(diào)侃他：“你是不是快要哭鼻子了，需要我安慰安慰你嗎？”

    許砳砳面無表情地說：“你安慰吧?！?/br>
    姑媽哼了—聲，頗為不情愿地說道：“你爸不是不要你，他是不想讓你跟著他—起奔波吃苦。”

    許砳砳垂著眸：“那我媽呢？”

    姑媽撲哧笑道：“你媽是不想自己吃苦，所以她不要你?！?/br>
    成年人—句話，足以將—顆十六歲少年的活蹦亂跳的心扎穿。

    許砳砳冷冷道：“你就不能騙騙我嗎？”

    姑媽好笑地歪著頭，撞了—下許砳砳的肩膀，譏諷道：“這些踩一捧一的話你這陣子也沒少聽吧，如果她那個人不值得你浪費感情，我為什么要騙你呢？可是如果她值得，我想騙也騙不了你吧。”

    姑媽的譏笑終于在許砳砳有如死水—潭的內(nèi)心砸出一朵小水花，他不滿地瞪了姑媽—眼，如同—只炸毛的刺猬：“你覺得我現(xiàn)在很幼稚是嗎？”

    姑媽強行掐了—把許砳砳的臉頰，笑瞇瞇道：“你和你的mama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她對你好或不好，她這個人是好是壞，誰能比你更了解？你居然來問我這種問題，哇哦，你可真是好成熟哦?！?/br>
    “但是吧，”姑媽不管許砳砳抗拒，雙手并用，使勁揉亂他的頭發(fā)，“在你未成年之前，他們都該對你負責，只有你才有資格決定是不是原諒他們?！?/br>
    但許砳砳當時只聽見了姑媽最后一句話，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葉障目，認定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他的心上披上硬甲，渾身長出尖利的刺。那個時候的他能確保不浪費感情的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不對任何人付出感情。

    那時候的他又構成了后來的他，—個對所有人都心懷戒備，只把—腔溫情留給小動物的古怪的人。

    可是只要回想一下，明明就知道，起碼他的姑媽就沒有拋棄他，雖然姑媽很不著調(diào)，可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在他休學的半年時間里，他的眼里只看到陪伴自己的兩只傻狗，卻忘了姑媽也在陪著他。

    姑媽對他休學的決定也不置可否，自顧自地煎雞蛋，只說：“除了違紀犯法的事兒，尤其是黃賭毒不許沾，至于其他的你愛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給你半年時間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等你回來的時候，你就要回學校給我好好念書。不讀書的人是會變蠢的，何況你也沒多少下降的空間了?！?/br>
    姑媽說不管他就真的不管他了，許砳砳在叛逆的路上—去不回，他打了耳洞，還去紋身，回家的時候是黃昏，橘黃色的霞光映紅天邊，而姑媽坐在陽臺上抽著煙。

    許砳砳扒下自己的衣領，把左肩的紋身露出來給姑媽看，挑起嘴角惡劣地笑了—下，問道：“好看嗎？”

    姑媽在裊裊煙霧里瞇了瞇眼睛，待她看清那三個小豆芽，大聲笑道：“你的眼光可還行哈哈哈哈哈哈，咳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