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歌女說：“你娘是月氏女王之女。獵驕靡斬下的月氏國王的頭，并不是與你無干系的也隨便一個人的頭，是你外祖父。我族公主長留長安，嫁給劉榮，也不過是希望他日劉榮登基，能對月氏伸出援手，可誰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你以為憑一個廢了的前太子、臨江王，能蔭蔽你這么久？只可恨，那一年，正逢我國家分崩離析，一脈從敦煌往北，越過大宛，遷至伊塞克湖。而剩下的我等，從祁連山往南，到了東甌國茍安。已經(jīng)是無力回天，只能將你留在中原?！?/br>
    冬天的時候，候鳥往南方飛，躲避寒冬，而到了三月，鳥兒終究要回到故土。李冬青以為自己的引線斷了，是一只隨意飄蕩的風(fēng)箏，已經(jīng)說服自己把天下都認(rèn)作自己的故鄉(xiāng)，可線的那頭卻忽然又被攥住，把家劃分出你的、我的和他的。他根本沒有幾分喜悅。

    寧和塵說：“你想要李冬青干什么？你忘了，他還有個名字，叫劉拙?！?/br>
    “獵驕靡是昆族后代，還是為匈奴人效忠，誰養(yǎng)了他，就該為誰而活，”大歌女覺得寧和塵就是一塊頑石，沒有絲毫人情可言，說道，“我月氏女王三個兒女，兩位都死在戰(zhàn)場上，死在匈奴人的馬蹄下，他們殺敵千萬，只余下李冬青一個后人?！?/br>
    寧和塵諷笑一聲，大歌女沉靜道：“很可笑嗎？”

    寧和塵說：“可笑極了。”

    大歌女沒有再說話，她被寧和塵冒犯到了，也被他的話傷害到了。寧和塵的嘴實(shí)在太厲害，李冬青早就有體會，他才不會管你有沒有什么痛處。只是現(xiàn)在立場變了，寧和塵說得不是他，可是李冬青還是覺得有點(diǎn)心有余悸。

    “那好，”寧和塵還是倚著身子，他可能是真的有些倦了，但不妨礙他還是思維敏捷，知道怎么戳人的痛楚，“你覺得，如今這天下幾分？”

    大歌女沉默。

    “那你又覺得，你是能從匈奴兒的手中奪得草原，還是能從武帝手中奪得中原？他李冬青□□凡胎，就算再神勇，能敵得過幾萬精兵？你擺明了，是想讓他陪你們送死罷了?！?/br>
    “重兵死而恥病終，”大歌女說，“家國未復(fù)，誰家兒郎不是這樣活下來的？公子用三萬精兵為父報(bào)仇，不像是不懂的人。”

    寧和塵可笑：“哈哈！”

    李冬青眼見著倆人氣氛劍拔弩張，一手拉住寧和塵，放在他的手上，安撫道：“算了算了?！?/br>
    寧和塵卻反手攥住，拉到自己的身后，說道：“火尋酈，你別以為我怕你?！?/br>
    火尋酈說：“寧和塵，我也不怕你?！?/br>
    但李冬青怕了，萬不能打，于情是不能打，于理是打不了。于是說道：“別……別生氣，哥哥，她那個啥，救了咱們一命，就當(dāng)是還人情?！?/br>
    寧和塵卻面帶薄怒道：“這人情，你還得起？”

    李冬青無話可說了。

    寧和塵一把放開他，說道：“你若想還，我攔你干甚！”

    怎么又開始了？李冬青還沒享受片刻的好臉色，又把人惹怒了，他也毫無辦法，只好說道：“那，這要怎么辦？”

    火尋酈道：“ 寧和塵，我沒指望你知恩圖報(bào)，但我族救了你一條命，你該記著?！?/br>
    “你們的王子記得很牢，”寧和塵諷笑道，“你提醒他便是了，我還能賴掉嗎？”

    李冬青一臉苦相，覺得無可奈何。他當(dāng)然知道寧和塵是為了他好，可這人情世故，就算是他寧和塵自己，又怎么能擇得開，完全不放在心上？李冬青感到左右為難，可隱約也感覺得到，寧和塵不會拋下他了。

    火尋酈站起身來，對李冬青交代說道：“這本就不是讓你自己抉擇的事情。你只能跟我們回東甌國。若不，便把命還給月氏?！?/br>
    寧和塵眉頭狠狠一皺，李冬青趕緊說：“好！知道了，恭送大歌女！”

    火尋酈又看了他二人一眼，似乎還要說兩句什么，但是最終還是沒說，一轉(zhuǎn)身翻開車簾走了。李冬青想，她應(yīng)該是他失望的。哪個衷心的臣子會希望王子是個懦夫呢？李冬青表現(xiàn)得實(shí)在太優(yōu)柔寡斷了，而且比起月氏，他明顯更在乎寧和塵的想法。

    李冬青以為寧和塵要生好久的氣，但是寧和塵卻掀開了窗布，看著外面的雪景，寧和塵睫毛似乎不是很密，只是長，一垂眼便根根分明的，很有些秀氣。李冬青看了看，心想：“那些稱贊衛(wèi)子夫美的人，見過寧和塵嗎？”

    李冬青關(guān)于美人的知識實(shí)在是貧乏，只聽過衛(wèi)子夫是大美女，所以總是拿她出來比，不覺就想，武帝看中衛(wèi)子夫，是從十幾個女人中一眼看中了她?？墒菍幒蛪m卻是就算幾百人、幾千人，也是出挑的，他若是個女孩，那可真的不得了了。

    寧和塵不知他在想什么，仍在告誡他：“人最怕的就是有情。斷舍離，才是江湖最大的規(guī)矩。若是太重情義，便走不遠(yuǎn)?！?/br>
    李冬青聽懂了他的意思，卻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想說：“你明明知道，不是自己也總是吃這個虧嗎？”

    道理誰不懂得？但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做得到啊?？伤植荒苷f，寧和塵自己吃了這樣的虧，才會想讓李冬青不要再吃這樣的虧，可是真的沒辦法啊，人就是要自己去吃虧的。說了也是傷寧和塵的心。

    李冬青沉默了片刻，寧和塵看了他一眼，就不再說了。

    “你看著好累啊，”李冬青問，“這幾天沒有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