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近沉吟一下，似乎還在猶豫。

    趙伯秀繼續(xù)道：“父親，您可還是安州城太守，當(dāng)初如果不是您果斷下令燒了糧倉，沒讓石嘯占了便宜，他唐家哪兒能那么快打敗石嘯？無論是名義上還是道理上，您都是安州城名至實歸的太守，唐枕這次剿滅賊首有功，等回去后，您再重重賞他便是。”

    趙伯秀這么一說，趙之近心里那點猶豫頓時沒了，他撫須道：“你說得倒也不錯。說起來，我與守仁兄也是多年舊交了，按輩分來算，唐枕還是我侄兒……”

    趙伯秀附和著笑道：“更何況，刺史大人已經(jīng)在晉安城中犧牲了，論資歷論身份，您也該往上升升了……”

    趙四看著一唱一和的父親和大哥，傻眼了。

    ***

    在趙家大船朝安州城開來時，安州城軍營內(nèi)正在召開一場動員大會。

    那三萬多名降兵一個不差地立在校場上，身上皆穿著粗陋麻衣，一個個在2月的冷風(fēng)里凍得微微發(fā)顫，卻仍一動不動地立著，沒有人有一絲一毫的不滿。

    而當(dāng)抬眼看向高臺上坐著的那人時，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恍惚和恐懼。

    半個月前的那次經(jīng)歷在他們腦子里刻下了深刻的痕跡，至今還無法消退，誰都沒辦法忘記，當(dāng)初這位是如何一掌拍開了上百名兵卒，又是如何踩著所有人的腦袋，飛身將逃走的永州王抓回來。

    “既然你們都已經(jīng)投了我唐枕麾下，那么今后，就得守我唐枕的規(guī)矩。不守規(guī)矩是什么下場，你們應(yīng)該知道?！?/br>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們都想起來了，半個月前，眼睜睜看著永州王被折磨死后，唐枕命令他們留在原地，絕大多數(shù)人都慌亂地丟了兵器站住不動，但還是有一些大膽的，騎著馬亡命奔逃。

    誰都怕唐枕，誰都不想死。

    因而看見那十幾人逃跑，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動起來。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就看見唐枕飛了起來，腳尖只是輕輕點地，雙手張開，就像大鵬一樣飛了起來，他飛起來甚至比馬兒還要快，眨眼就沖到了那逃跑的人前面，手中長槍一掃，十幾顆人頭滾落在地……

    “現(xiàn)在，由朱娘子宣布規(guī)矩?！?/br>
    唐枕話音剛落，便有一名打扮精煉的婦人走上了高臺，展開了手里的絹帛。

    沒有人敢對此有異議，更沒有人敢質(zhì)疑為什么宣布新規(guī)的是一名女子。

    朱娘子一字一句念道：“入我唐家軍，就得時刻銘記以下規(guī)矩：其一，不可貪婪，百姓的一針一線一分一厘都不準搶??；其二，不可濫殺……其三，不可飲酒，除非重大節(jié)日上峰犒賞；其四，不可jian.yin……，其五，不可臨陣脫逃……cao練之余需下田種地……”

    在朱娘子眼里，這份軍規(guī)嚴苛得跟出家當(dāng)和尚也沒區(qū)別了，畢竟和尚還能吃rou喝酒呢，她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克制的軍士，不過她絲毫不覺得不對，相反，她對于這些殺害安州城百姓的兵卒沒有任何好感，在她眼里，東家允許這些人入唐家軍，已經(jīng)是對他們天大的恩賜，這些人要是敢不識好歹，正好可以抓一些出來殺雞儆猴。

    不過朱娘子沒有想到的是，聽完軍規(guī)后，這些降兵非但沒有任何抵觸，相反，還有不少人激動得掉了眼淚。

    而高臺之上，唐枕一早準備好用來震懾這些人的大石頭也派不上用場了。他原本是打算將那塊石頭一拳砸開，當(dāng)著這些人的面再炫耀一下力量，好再嚇他們一回的。

    唐枕和朱娘子自然不知，這半個多月來這些兵卒雖然日日都要干粗活重活，心里卻沒有一刻是安寧的，因為唐枕展現(xiàn)的神異能力，還因為有些流言在人群中傳開，說他們之前跟著的石嘯是妖鬼轉(zhuǎn)世，他們跟著妖鬼燒殺搶掠惹了天怒，才會降下唐枕這樣的將星來懲罰他們，再加上佛教傳入滲透，這些兵卒也多少懂得了因果輪回的說法，比起擔(dān)心生前受折磨，他們更怕死后在地獄油鍋里被炸上千百回，而此時唐枕愿意讓他們加入唐家軍，不就等于愿意給他們一個贖罪積德的機會？就算軍令軍規(guī)再嚴苛，他們也只有感激的份兒，哪兒還敢嫌棄不滿？

    唐枕自認沒有做過虧心事，自然也就無法共情這些兵卒的激動，見這些降兵都欣然接受，他也不再說多余的話做多余的事，婉婉說要給他樹立高高在上所向無敵的人設(shè)，那他從今天起就要端起來了，不能失了威嚴。

    于是他擺擺手，讓這些人各自退下該干嘛干嘛去，卻見軍營附近出現(xiàn)了幾個背著書箱的文士，正在朱二的帶領(lǐng)下往里走來。

    唐枕關(guān)注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婉婉找來給兵卒掃盲的老師——名為掃盲，實則洗腦。

    聽見婉婉也來了，唐枕松了口氣，把人接到自己營帳里。

    “這兩天家里怎么樣？”

    婉婉道：“一切都好，只是娘以前都是拜佛，現(xiàn)在開始拜道教的神仙了。她還請人畫了所有道家神仙的畫像，問我哪個才是你的前世?！?/br>
    唐枕一口茶噴了出來，“她看了你寫的話本？”

    婉婉點頭，“我說是我編的，可是娘不相信，她還說難怪你以前一直不肯娶妻生子，一定是因為看不上凡塵俗女?！?/br>
    唐枕：……

    “那爹呢？我記得他不信那一套的?！?/br>
    婉婉：“爹說娘胡鬧，說你只是他們的兒子。后來等娘出去后，爹又偷偷去拜了?！?/br>
    唐枕：……

    婉婉沒有說的是，其實唐守仁夫婦在接受了唐枕來歷不凡的事實后，很快就猜測婉婉也是個大有來歷的。婉婉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走過游廊時，透過一扇鏤空雕喜雀報喜的圓窗看見爹娘跟孩子一樣湊在一起嘀咕的場景。

    唐夫人：“夫君，你不覺得咱們兒媳也是個大有來歷的嗎？說不準她的來歷比咱兒子還要大呢？”

    唐守仁：“怎么說？”

    唐夫人：“你想想，以前給兒子相過多少門親事，給他塞了多少女人，沒一個成的，怎么婉婉一來，就成了呢？”

    “有道理?！?/br>
    婉婉心想：哪里有道理，不是當(dāng)初你們二位強買強賣？

    “夫君你再想，自打婉婉來了，兒子是不是再也沒有去過煙花柳巷？是不是再也不在外邊胡混夜不歸宿了？”

    婉婉：這可不是因為我。

    唐守仁：“夫人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兒子誰的話都不聽，可是婉婉說的他就聽。上回婉婉為了幫咱們引開劫匪失蹤了兩日，兒子明明遠在外地，卻立刻趕回來了，那么多侍衛(wèi)找了兩日沒找到，兒子出去一會兒就給找著了，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所謂感應(yīng)？”

    唐夫人：“夫君這么一說，倒叫我想起來一事，佛家不是說因果輪回？道家也有轉(zhuǎn)世投胎一說，也許他們是天上就有的緣分？呀……”唐夫人掩唇驚呼一聲，“莫非兒子這么多年不成婚，就是為了等婉婉長大？”

    唐守仁：“雖說你我也只是猜測，但這么多年了，確實是兒媳來了以后，兒子就越變越好了，可見她是個秀外慧中的，私下里，一定少不了她的功勞。能娶到這樣好的兒媳，是我唐家之福??！”

    于是夫婦倆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隔著一道墻夸起了婉婉，仿佛唐枕能有今日全是婉婉的功勞。

    婉婉：……

    婉婉當(dāng)時羞窘得想找條縫鉆進去，因為婉婉覺得自己什么也沒干??！

    唐枕越變越好，那是因為唐枕本來就是這樣好的人，只是以前沒人發(fā)現(xiàn)罷了，與她婉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婉婉嘆氣。

    第65章 下定決心的唐枕

    “還有一件事。”婉婉道：“裴五娘說想要找份差事做。”

    提起裴五娘, 唐枕就想到了半個月前的事，那天夜里在太守府中, 裴五娘一句話就把唐枕刺殺永州王的鍋推到了裴遜身上，以致裴遜被盛怒下的石嘯一刀砍了腦袋，此后裴家一家都被石嘯殺了個精光，尸體橫在宅子里無人理會，直到石嘯被殺、唐枕入城后讓人收斂尸體，才發(fā)現(xiàn)了裴家的慘狀。

    而入城后見到家人慘死，裴五娘也沒什么反應(yīng), 仿佛死的不是家人，而是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裴家人都死了，家中所有財產(chǎn)就都到了裴五娘手上。但她并不貪戀這些錢財，而是留下了夠自己花用的部分后，其余的都捐到了府庫當(dāng)中。她也不為家人守孝, 而是從墳前回來后就換上了華服首飾, 當(dāng)年傍晚, 她甚至跑到唐家來，說自己如今再也沒有了顧忌, 想要拜唐守仁夫婦做義父母。

    唐枕的爹娘如今看待裴五娘的眼神分外復(fù)雜。一方面, 裴遜曾經(jīng)在唐家被陷害時落井下石, 而后又引狼入室，累得全城百姓死得只剩下十分之一, 裴五娘是裴遜的女兒, 要說他們對此毫無半點芥蒂, 倒是假的；可另一方面，也是裴五娘大義滅親替百姓們報了一半的仇，還捐出了不少家產(chǎn)充入府庫……裴五娘對父母有怨懟, 他們能理解，但是在全家被滅門后，裴五娘卻仍然無動于衷，這就有些可怕了。

    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已……

    唐枕的爹娘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收下裴五娘當(dāng)做義女，有了這層身份名正言順地管教裴五娘，也能防止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因為心里存著教養(yǎng)裴五娘的念頭，唐枕爹娘對待裴五娘倒比以前更好了。只是唐玉杏還有府中下人都覺得裴五娘心機太深心腸太狠，能離她多遠就有多遠。

    裴五娘顯然也意識到了眾人對她的排斥，在府中閑極無聊之下，聽說朱娘子如今負責(zé)軍營兵卒的衣食，便萌生出想要找一份差事做的想法。

    裴五娘畢竟是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唐枕跟她的接觸其實不多，也并不是很了解這小姑娘，只能問婉婉了，“你覺得呢？該給她一份什么差事？”

    婉婉眉眼彎起，“夫君也同意給她差事做？”

    唐枕莫名其妙，“我為什么不同意？”

    婉婉道：“因為裴家的事，好多人都對五娘有誤解，其實我覺得五娘不壞，她只是為人太簡單，誰待她好她就喜愛誰，誰待她不好她就痛恨誰?？墒呛枚嗳?，都覺著就算裴夫人在她七歲時想殺了她，就算裴遜想將她送去給石嘯，他們也都是她的父母，裴五娘這樣做是大不孝，可是父母既然不慈，又憑什么要求子女孝順呢？難道就因為父母給了子女一條命嗎？可對裴五娘而言，她情愿做唐家的家生子，也不想當(dāng)裴家的嫡女。更何況，裴家一開始也并不想要她，他們只是想要生一個兒子?！?/br>
    “況且，裴家滿門是石嘯殺的，裴五娘回來后也好好給他們安棺下葬了，為什么只是因為她沒有哭，人們便要將罪責(zé)牽扯到她頭上？”

    婉婉說得有些激動了，見唐枕怔愣看著她，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我今天有些急躁了，我以前不會這樣的。”

    唐枕當(dāng)然知道。他推著小花臉坐下，給她倒了杯茶，“你這幾天是不是遇著什么事了？跟我說說?！?/br>
    婉婉有些郁悶地捏著手指頭，“我之前不是寫了《花魁》嗎？那時候，有好多人喜歡，還有許多人寫信夸贊，我那時以為她們是真心喜愛。安州城如今不比從前，很多女人沒了丈夫，很多女兒沒了父親……城中糧倉也沒了，我就想招一些女工，將城里的布坊開起來，打算織一批布匹賣到其他州府換取糧食?！?/br>
    “我將那些信找出來，一一寫了回信邀請她們一起來?？伤齻兌季芙^了，說女子不宜在外拋頭露面?！?/br>
    婉婉捂著胸口對唐枕道：“我如今就是生氣，十分生氣，明明是她們自己說的，說男子將她們拘在家里，說也向往外頭自由天地，可是如今有了機會，她們怎么反而退卻了呢？”

    唐枕：“她們一定還說了許多過分的話吧？”

    婉婉驚訝道：“夫君怎么知道？”

    唐枕便得意地揚眉，“因為我了解你，如果她們只是拒絕你，你不會這樣生氣?！?/br>
    婉婉就握住他的手，“不過我只在你面前這樣生氣?！?/br>
    唐枕被這句話撩到了，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他沉吟一會兒，給她講了前世一個經(jīng)典的小象被鎖鏈捆住的故事。

    婉婉一對細細的秀眉蹙起，十分不解道：“為什么小象成為大象后，還是不敢掙脫捆住它的鎖鏈呢？它明明已經(jīng)擁有了那么強大的力量?！?/br>
    唐枕：“因為它被傷害過。它曾經(jīng)不止一次反抗，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要掙脫鎖鏈逃出去，可是每一次，除了象腿被鎖鏈勒得受傷流血，它還會遭到一頓毫不留情的鞭笞。久而久之，那鎖鏈就成了一道禁忌，它再也不敢去碰，它認了命，它也許依舊向往自由，可它已經(jīng)懼怕去支付代價?！?/br>
    婉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那些女子也是一樣，她們心里是向往自由的，可當(dāng)發(fā)現(xiàn)這自由需要付出代價后，權(quán)衡利弊之下，便妥協(xié)了？”

    唐枕：“是這樣沒錯。”

    婉婉仍是不理解，“她們說我會害了她們，說話本只是話本，是消遣的玩意兒，誰會為了一個故事奮不顧身？可是我沒有要她們奮不顧身呀？我只是想要她們知道，如今城中缺少勞力，如果她們愿意走出家門，就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必再依靠別人，這難道不好嗎？”要是未出嫁時，婉婉能有這樣的機會，她一定會走出家門，她不想要被迫嫁給不愿意嫁的人。她只是運氣好遇到了唐枕，假使她嫁的是宋家呢？

    她根本沒有力量逃出去。

    見婉婉不平，唐枕安慰她道：“別氣了，城中經(jīng)歷這樣大的變故，她們多少都受了驚嚇，興許還沒緩過來?！?/br>
    婉婉：“那也不能說那樣的話氣我呀？要是換做從前我有這樣的機會，我一定會去的?！?/br>
    唐枕便笑：“那可不？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婉婉你這么聰明又勇敢??！”見被夸的婉婉高興了，他繼續(xù)給她分析，“你要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比較笨，就像長大后不敢掙脫鎖鏈的大象一樣，她是想不到這么深的；當(dāng)然，聰明人也有很多，但是她們的顧慮也更多，她們也許曾經(jīng)受到過傷害，也許身邊有家人的牽絆，又或許衣食無憂，覺得出來做活會失了體面……當(dāng)然，那么多人，肯定也有真心想出來做事的，你可以慢慢等，咱們不急?！?/br>
    婉婉蹙眉，“怎么能不急呢？我昨日聽見爹說，城中糧食不夠用了。”

    安州府經(jīng)歷了這番重創(chuàng)后元氣大傷，城中庶務(wù)無人打理，于是唐守仁只能帶著幾名幕僚一起處理，如今空閑時間很少。沒了糧倉，又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再加上外頭兵荒馬亂糧價節(jié)節(jié)攀高，想要養(yǎng)活那么多人實在太難了。

    “爹說，城中糧食只夠十日的?！?/br>
    不想唐枕面上卻沒有半分愁色，而是自信道：“你放心，再過三日半，就會有糧食上門了?！?/br>
    婉婉喜道：“你買到糧食了？”

    唐枕搖頭，“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還有錢買糧食？”

    婉婉目露困惑，就聽唐枕道：“今早收到飛鴿傳書，逃到青州的那些士族當(dāng)中，以趙太守為首的幾支回來了?！?/br>
    婉婉：“從青州到安州，走水路逆風(fēng)時要五六日，順風(fēng)時只需兩日，夫君怎么知道是三日半？”這時間也算得太準了吧？

    唐枕：“這很簡單啊，這幾日的風(fēng)向都是順風(fēng)，算一算那些船只的速度，再看看它們吃水有多重，就能算出差不多的時間。書信上說趙家?guī)Я巳覙谴?，其中有兩艘吃水比其他船深三尺，那里面一定帶了不少糧食。他們知道如今安州最缺什么?！?/br>
    唐枕所料不錯，三日后的清早，安州城的港口處，果然望見了數(shù)艘遠行而來的船只，其中以趙家的三艘樓船為首，那樓船外形似樓，高約十丈，船上列有矛戈，高高豎起的旗幟在風(fēng)中獵獵飄揚……

    婉婉站在城樓上，舉著望遠鏡仔細看了一會兒，“甲板上有很多人，都穿著兵士的鎧甲，手里拿著兵器?！?/br>
    唐枕：“有多少人？”

    婉婉粗略一數(shù)，“十、二十……一百……三百……哎呀太多了數(shù)不完，少說有一千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