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這么燦爛，婉婉反倒不自在起來，“我們吵架呢，你正經(jīng)一些?！?/br>
    唐枕盯住她亂翹的頭發(fā)，心里很想去剪一根下來，嘴上卻道：“我一直很正經(jīng)??！婉婉我跟你商量件正經(jīng)事。”

    一聽是正經(jīng)事，婉婉頓時忘了兩人還沒和好這事，當(dāng)即道：“你快說?！?/br>
    ****

    從趙家打劫來的樓船掛上唐家的旗子，一路沖著京都而去，而被樓船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頭的安州府，正在舉行春耕祭，本該是一州刺史親自主持的勸農(nóng)之禮，但安州府刺史跑得慢死在戰(zhàn)禍里，趙太守又眾所周知被關(guān)進了大牢里，只能由唐守仁暫代。

    唐守仁到底年歲大了，親自將半畝地翻完，已經(jīng)累得汗流浹背。祭祀結(jié)束后管家心疼他，說老爺啊，別人都是做做樣子隨意翻翻幾鋤頭，你何必這樣較真呢？

    唐守仁擺擺手，“若是以前也就罷了，但以后安州府就是我兒子在管了，我這當(dāng)?shù)目偛荒芎傩兆寖鹤觼G臉??！”

    唐枕殺了石嘯收服了兵馬，又不斷建布坊織房給那些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的平民一份安身立足的活計，唐守仁心里為兒子自豪，在這本該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jì)，又有了滿身干勁。

    但他這話卻是叫管家大喜，“家主是說，少爺真能執(zhí)掌安州府？不是說讓趙太守寫舉薦書么？”

    唐守仁搖頭笑道：“我兒誆騙趙之近的話你也信？他殺了連朝廷都忌憚不已的石嘯，如今在安州府有兵有權(quán)，只要他愿意，一句話下去，朝廷都不能不給他冊封，何須趙太守之流舉薦？”

    他沒有說的是，消息傳到京都去，唐家的主支一定會不遺余力地為唐枕謀劃，兒子兒媳此去京都雖然山高路遠(yuǎn)，他卻全然不必?fù)?dān)心，只需替兒子守好這安州一地就好。

    正要返回家中，聽到下邊通稟，說趙四公子帶著仆從在街上欺辱女子被街上衛(wèi)隊抓了起來。

    念及此人是兒子的好友，又曾經(jīng)在唐家落難時幫過一把，唐守仁命人將他帶到跟前來。

    ……

    都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但趙四沒想到連一座城也能這樣。街上那賣豆腐的小姑娘膽敢咒罵他父親，他手下的仆從雖然行事粗鄙了些，但趙四認(rèn)為他們維護主家并無過錯，就算城中巡邏的衛(wèi)隊站到面前，他也有話可說。

    趙四自認(rèn)還算心善，他要真是那種品性不端的也跟唐枕混不到一塊去?？吹侥切┭策壍牟钜圻^來，趙四當(dāng)時便想，算了算了，小姑娘豆腐都撞壞了，也受到教訓(xùn)了，這次就大慈大悲放過她。

    趙四萬萬想不到被抓的竟然是他！

    在牢里呆了一日才見到唐守仁，趙四登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安福艺娌恢约鹤鲥e了什么？”

    唐守仁看著胖乎乎的趙四哭得這般可憐，像個孩子一樣，他也嘆了口氣，“小四啊，你沒做錯什么，只是如今時代不同了?！?/br>
    趙四懵懵地看著他，“什么……時代？”

    唐守仁：“安州城如今有了新規(guī)矩，城中巡邏的衛(wèi)隊，是用來保護女子的，你撞壞了人家東西，你的人還妄想光天化日下欺辱人家，自然要被下獄。”

    被石嘯那王八犁過一遍，城中多少女子失了父兄丈夫？為了讓這些人活下去，只能讓她們能安心外出掙錢，城外那些幸存的村莊也都被并進了城里，否則安州城哪里還有趙四進城時看見的熱鬧景象？

    趙四分外不解，“可她咒罵我父親。我父親是士族，平民咒罵士族……”

    唐守仁：“那是以前的規(guī)矩，如今的安州府，有了新規(guī)矩。”

    趙四：“那規(guī)矩再大，平民也不能咒罵士族啊，我家中仆從并無做錯?！?/br>
    唐守仁腦仁開始疼了，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兒子要給他的朋友分出個三六九等，原來真有人只能做酒rou朋友。

    他于是道：“你自去看看你父親吧！”

    趙四立即應(yīng)了一聲，由唐家家仆帶著出去了。

    ***

    十日后，唐家的樓船抵達(dá)京都碼頭。

    碼頭上早排好了前來迎接之人，打眼一瞧，都是京都富有聲名的家族，彼此對視一眼，大大小小的眼瞳里都閃爍著狐貍一樣的精芒。

    樓船舷梯放下，一對年輕男女在人群簇?fù)硐戮従彶较麓?。那便是唐家唐枕和其夫人顧氏了?/br>
    眾人伸長了脖子去望，只見那唐枕身量修長容貌英俊，不由有些失望。

    就這？不都說是一位悍勇無匹以一當(dāng)百的猛將？他怎么沒有將軍肚？這看著一點兒也不勇猛??！

    眾人靜靜打量，卻在這時，顧氏身子一晃一腳踩空，還是唐枕及時扶了一把才免得她從舷梯上摔下來。然而顧氏卻并不領(lǐng)情，只因她手里的團扇掉了下去而唐枕沒能接住。

    “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你個廢物！”

    顧氏這一聲罵，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更精彩的還在后頭，顧氏為了一把團扇，竟氣急敗壞推了唐枕一把，唐枕猝不及防下，竟?jié)L球一樣咚咚咚從舷梯上滾了下來，后勁極大，一路滾到了前來迎接的眾士族面前。

    眾人：……

    第73章 京中六大世家，以出……

    京中六大世家, 以出了皇后的李家最為尊貴，其次就是二皇子的母族姜氏, 排名第三的是代代人才輩出的鄭家，唐家等其他家族并列。

    唐枕在永州府的事跡傳揚千里，京中早就收到了消息。表面看起來，似乎是一件好事，但在唐枕表態(tài)之前，京都所有人都頗有些憂心。

    他們擔(dān)心，唐枕也會反了。不是他們杞人憂天, 實在是這年歲，誰都有可能會反，而唐枕會是一位忠君愛國的君子嗎？很顯然不是。

    不說唐枕，就說這京中所有世家，如果給一個機會讓他們登臨高位一統(tǒng)九州, 怕是一個個跑得比鴨子還快。

    在唐枕表態(tài)之前, 朝堂上諸世家吵得面紅耳赤, 各家都有各家的考量，一開始有人提議立刻派使臣前往安州府, 給個名分賞賜財寶籠絡(luò)住唐枕, 但這個人選該怎么定呢？身份低了怕唐枕覺得朝廷不重視他, 身份高了……萬一唐枕有反心，一刀將使臣砍了怎么辦？

    誰也不想當(dāng)這只出頭鳥。誰也不想用自己一條命去試探唐枕。

    于是派遣使臣的提議就被壓下, 接著就有人表示唐枕不過是京都唐家旁系子弟, 理應(yīng)由京都唐家派人去安撫。為什么要安撫, 還不是先前太子一事牽連了唐枕一家，只怕唐枕心中還懷有怨氣。

    以前沒人將唐家這旁系所出的紈绔子弟放在眼里，現(xiàn)在可不同往日了, 令朝廷頗為頭痛、連錦州德廣王也奈何不得的石嘯他說殺就殺，現(xiàn)在他手里還有兵有人，朝廷既不想再養(yǎng)出一個石嘯，更不愿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打壓他，一時竟然陷入了僵局之中。

    就在這萬分為難之際，唐枕竟然主動往盛京遞了信，那上面還有他們父子的印章，做不得假。

    那信應(yīng)該是唐枕親自下筆，寫得頗不客氣。開頭只問候了一句陛下與京都唐氏家主，然后就大喇喇開始要錢要糧要封賞，說他打石嘯打得多不容易，受了多重的傷，他們父子為了把石嘯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好那是殫精竭慮傾家蕩產(chǎn)，還說城中百姓說他無名無分不服管教……

    陛下將那信展開來給朝臣觀看，眾人乍一看那信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每一行都是在訴苦，仔細(xì)看才從這字縫里瞧出別的意思來——貪！

    貪婪好??！就怕這唐枕不貪呢！

    不得不提，收到這封信時，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氣。

    信中末尾，唐枕還自顧自下了決定往盛京而來，說只帶十幾名隨從伺候起居，船也是用別家用過的舊船，一路風(fēng)塵滿面，只盼京中各位叔伯能為他接風(fēng)。

    看到最后，陛下先笑了，“這唐枕倒是個妙人。”

    眾人也紛紛附和，“的確是個妙人?！?/br>
    言談間仿佛真把唐枕當(dāng)做了養(yǎng)在身邊長大的子侄，沒有一個說唐枕魯莽自大的。

    唐家樓船出了安州府后，一路上都有人將他的行蹤匯報上來，京中一聽唐枕真只帶了一艘小樓船，且船體吃水淺一看就真是沒帶幾個人，更是大為放心。

    算著日子，一大早就有人守在碼頭邊等著了。

    唐憐就是其中一個。

    他是京中唐家嫡子，少時也與唐枕這位族弟玩耍過，雖說早就不記得了，但前來迎接的眾人還是分外默契地將他排在了最前邊。

    而此時此刻，看著滾到他腳邊的唐枕，唐憐面色僵住了，原先準(zhǔn)備好的腹稿頭發(fā)絲一樣卡在了他嗓子眼。

    咽下去吧，有些艱難，摳出來吧，不太合適。兩個字——難受！

    于是他只能維持著驚訝的表情，低頭跟唐枕大眼瞪小眼。大眼的是唐枕，小眼的是他。

    唐憐雖說出身不凡，但模樣生得實在尋常，尤其是跟風(fēng)清朗月一般的唐枕一比，更顯得普通了。

    在場眾人也都是一片靜默，原本都是來奉承唐枕的，結(jié)果突然出了這么一遭，他們懷疑唐枕心里想把他們都暗殺了。于是那些被擠在后頭的，此時懷著滿面慶幸偷偷摸摸退遠(yuǎn)了。

    卻不想唐枕翻身而起，拍拍身上灰塵，笑容滿面地與眾人招呼，“我家娘子性子活潑了些，但絕沒有惡意，諸位見之勿怪?！本故且桓焙翢o在意的模樣。

    于是眾人也齊齊露出笑容，又見那顧氏雙頰微鼓，臉兒圓圓眼也圓圓，年紀(jì)跟唐枕對比起來顯然很小，便順著唐枕的話鋒夸贊幾句，只是心里不免嘀咕一句此婦兇悍。

    唐憐道：“阿枕與弟妹一路行舟勞頓，不妨先到家里歇息一夜，明早再進宮面圣。”

    唐枕下意識答道：“好啊。”

    然而下一刻，身旁嗯哼一聲，顧婉婉看了他一眼。

    眾人只見唐枕笑容一僵，跟被貓兒盯上的大狗一般回身牽起顧氏的手，“娘子說該怎么辦？”

    顧氏嬌嬌橫了他一眼，“陛下與諸位公卿等候這么多日，這是多大的榮耀，你還歇什么歇？該立刻入宮面圣才對?！?/br>
    唐枕恍然道：“對對，娘子說得對?！庇洲D(zhuǎn)向唐憐，“二哥，咱們還是入宮面圣要緊。”

    這唐枕一副對顧氏言聽計從的樣子，眾人意味深長地看了顧氏一眼，還別提，這仔細(xì)一瞧才發(fā)現(xiàn)，顧氏真是個美人，還不是那種盛氣凌人的明艷之美，更似風(fēng)中一株微微搖擺的清荷，楚楚動人。跟她霸道刁蠻的行事倒截然不同。

    于是一行人便簇?fù)碇@夫婦二人上了馬車往宮門口行去，到了宮門口又換了兩頂步輦，唐枕直直往陛下的大殿而去，顧婉婉則被接到了皇后的居所。

    轎子在皇后的昭陽殿前停下，婉婉瞧見面前大氣恢宏的宮殿，定了定神，揚起一抹向往的笑容，在宮女的引領(lǐng)下走到了內(nèi)殿。

    這會兒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飛檐上鳥雀啾鳴，庭院里姹紫嫣紅，腳下鋪滿漢白玉石階，無一處不奢靡無一處不精貴。

    婉婉就這么一路掛著驚嘆的表情到了皇后跟前，行過禮后，很是好奇地打量了皇后一番。

    此時皇后殿中還有幾位妃嬪以及公卿夫人，見婉婉盯著皇后不住地看，便有一位妃嬪露出不喜來，說鄉(xiāng)下地方來的不懂規(guī)矩。

    皇后聞言立刻斥了一句，“唐家兒郎戰(zhàn)場上建下不世功勛，是我大雍的英雄，他心愛的夫人我看哪兒哪兒都好，豈容你這無知拙婦在此置喙？”

    那“拙婦”聞言立刻誠惶誠恐地跪下，不一會兒便羞愧地掩面而去。

    其間婉婉一直看著，并不發(fā)一言。

    皇后目光慈愛地看向婉婉，問她，“你閨名是喚婉婉？我也這樣喚你可好？”

    婉婉當(dāng)即答道：“榮幸之至。”

    皇后看她雖為人婦，眉眼間卻還是小女孩的嬌憨，于是問道：“你方才為何一直看我？”

    婉婉直白道：“我聽說皇后已經(jīng)六十歲了，來時便以為會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沒想到娘娘依舊風(fēng)華正茂，瞧著似我娘親?！鳖D了頓，補上一句，“我娘親三十有二。”

    皇后一聽便樂了，招手讓婉婉坐到她身邊去。

    皇后先是問了安州的風(fēng)土人情，問了婉婉閨中時的趣事，問她第一次離家這么遠(yuǎn)，第一次入宮有什么體會……說到后來，話題便很融洽地引到了唐枕身上。

    “我聽說你夫君乃是百年難見的少年英才?！?/br>
    婉婉搖頭，“什么少年，他年紀(jì)都那么大了?！?/br>
    皇后感嘆道：“才二十六歲便有如此功績，國都中那些成名已久的英才都比不上他?！?/br>
    婉婉這才笑了，皇后觀她眉眼間似有得意之色，便道：“我聽人說，唐枕對你很好，很聽你的話?！?/br>
    婉婉點頭，“那是自然，我使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皇后意味深長道：“可他畢竟是你丈夫，不管在房中如何，在外人面前須得敬他愛他，否則他今后豈有顏面在外行走？”

    婉婉便露出不贊同來，“娘娘，他的顏面是他自個兒掙的，不是我給的，假使他自己有才干，走到哪里都有他的顏面，假使他是個繡花枕頭，就算我待他溫柔謙卑，外人也不會與他顏面?！?/br>
    皇后見她并不是一味刁蠻欺辱丈夫，而是有自己的見地，不由驚訝，“你這想法，倒與別人不同?！?/br>
    婉婉便從袖袋里掏出一本書來，“娘娘，這是去年我自己寫的話本子，在安州賣得可好了，我的想法俱都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