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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答應(yīng)求和了?我垂下袖子,在內(nèi)襯上一遍遍擦著手心的冷汗,提醒著自己,蕭寶溶不在身畔,我不想吃虧,一定要冷靜,再冷靜,萬萬不能和掌握我生死命運的大皇兄鬧翻。 永興帝疲倦揉了揉額前越發(fā)清晰的紋路,低啞了嗓子: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了不渡江南侵,退出廣陵,善待江北子民,jiāo還太子。只是要去了江北、洛南之間十八城池和你。 我舌頭僵了僵,寒意驀地自肩背騰起:為什么是我?大皇兄,若真要和親,可以挑選宗室女兒封作公主代嫁。我是您親meimei,怎能將我jiāo給敵國? 我不愛看書,但母親和蕭寶溶俱以才貌聞名,幼時母親將我抱于膝上,長成后蕭寶溶將我拉在身畔,在我淘氣玩耍時,教給我的歷史典故并不少,此刻面臨危機,竟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入腦海中。 永興帝似有些不太敢看我的眼睛,拂一拂袖子,轉(zhuǎn)到窗邊,答道:先皇未嫁之女,只剩了你一個。使者傳話,就要先皇生前最寵愛的文墨公主。朕想著,大約大約你品貌出色,早就傳到了魏帝耳中了吧? 我?品貌出色? 我想笑,實在笑不出。 平生第一次,我開始認真思考除了吃喝玩鬧外的國家大事,盡力想擺脫這莫名其妙加諸我身上的噩運:寧都已在跟前,如果北魏有必勝把握,大可沖入寧都,掠盡大齊珍寶美人。他們既肯答應(yīng),足證得他們也在大戰(zhàn)中傷了元氣,為今之計,不是割地送寶求和,而該是盡快召集各地勤王之師,同時招募天下賢能,共抗北寇! 錦衾寒,夜闌更漏殘(二) 你閉口!吳皇后驀然打斷我:北魏已兵臨城下,召集勤王之師,招募天下賢能,這要多長時間?你和那些迂腐的文臣一般,自以為忠心,只知信口雌huáng,說些遠水救不了近火的建議!也不想想,太子落在了北魏手中,若不盡快救回,出了什么事,誰能擔(dān)當(dāng)? 盯著她重重脂粉掩蓋下的急怒倉皇,我憤怒冷笑:皇后娘娘,大齊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在齊國重要,還是蕭康重要? 吳皇后不料我還敢頂她,又沖上前一步,眼底已經(jīng)有了著火般的紅光:太子是一國根本,和大齊同樣重要!你身為大齊公主,享受了這些年的榮華富貴,如今不過叫你盡些本份,怎么就虧著你了?說上這許多的廢話! 我手足發(fā)冷,緊緊攥著拳,克制著自己的緊張,面上卻還能侃侃說著:蕭康出身皇家,享盡了作為一國儲君的榮耀,為國盡力,也是他的本份!如果他真有天子之命,自然有祖上庇佑,逢兇化吉;如果他不能為國立功,還淪喪敵手,需要用自己的姑姑去換他的xing命,將來怎么面北稱帝,號令群臣? 吳皇后勃然大怒:太子年紀輕輕,為振大齊士氣,不顧尊貴之軀親身督戰(zhàn),你敢說他無天子之命? 我著實厭惡她這樣的嘴臉,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該成為將我推入火坑的理由。她兒子的命富貴,我的命就活該卑賤么? 有沒有天子之命,不是我說了算,而是老天爺說了算。我提醒著永興帝:蕭康資質(zhì)平平,又被人打得丟盔棄甲,恐怕未必夠格繼承我們大齊江山!皇兄秋正盛,皇子公主成群,日后必定還會有更多的皇子誕生,還怕找不到更好的皇子接替東宮之位么? 蕭寶墨!吳皇后叱喝,一巴掌向我扇來:你什么東西,竟敢口出妄言,說出這大逆不道的話來! 我忙著閃時,臉龐沒被打著,額上卻著了一下,生生的疼,又氣又怒,猛地將她推了個趔趄,如不是身后有宮女扶住,只怕已經(jīng)摔著了。 阿墨!永興帝喝道,眼中也泛出惱意。 我雖任xing,倒也不是全然不懂得分寸,很清楚這些話的確不該說。若是日后蕭康平安回來,這母子倆不知會怎樣記恨報復(fù)我??裳矍耙呀?jīng)火燒火燎,我好端端一個大齊公主,居然被他們當(dāng)作祭品般準備供給胡人! 我做夢都不曾想過會發(fā)生這種事! 只怕連惠王蕭寶溶也不曾想過罷?他從不曾教過我,遇到這些變故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 憑了直覺,我只想立刻阻止這件事,再顧不得用什么樣的手段。 錦衾寒,夜闌更漏殘(三) 可永興帝的呼喝,讓我想到了十歲時承受的那頓鞭子。他不若蕭寶溶那向疼惜我,撒嬌沒用,撒潑也只會更激怒他。 大哥!我狠狠盯了吳皇后一眼,收了方才的潑辣,牽了他的袖子,一下子跪倒在他跟前,眼眶里已含了淚珠,哭道:大哥,我是你的親meimei,父皇臨終前將我jiāo托給幾位哥哥,難道難道大哥就依著皇后的主意,把我推進火坑?我不想去,我不敢去,大哥 抱住他的腰,我哭得渾身顫抖,淚水簌簌地打在他的明huáng袍袂上,一口一口哥哥地叫著,只盼他能念起兄妹之qíng,和父皇托付之言,打消那讓我不寒而栗的念頭。 永興帝果然沒了怒氣,我抬起淚汪汪的眼,抽泣著瞧他時,他已伸出手來,溫和地摸著我的頭,為難地低嘆:阿墨,朕也知道太過為難你。但這是魏帝自己提出的要求,朕朕也與臣僚們商議過,雖是損了我們大齊的顏面,可你你到底是女兒家,終歸要嫁人的,魏帝正值盛年,你又風(fēng)姿出眾,便是去了,未必會受委屈,總比堂堂大齊太子受魏人折rǔ好??!唉! 可我不要嫁給胡人!更不要嫁給和我們大齊做對的胡人!我的淚水本有幾分作偽,只想引動永興帝憐惜,可聽得他毫無松口之意,我的哭叫已經(jīng)真心實意發(fā)自肺腑了。 我問著永興帝:北魏賊心不死,便是得了我,就不覬覦大齊了么?大齊救兵趕到,一定又會想法子收復(fù)失地。你們一打起來,那個什么拓跋的皇帝,不是第一個就拿我開刀?大哥,你想送我命么? 你自己伶俐些永興帝開始往后退,掙開我的手,發(fā)huáng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慌亂厭憎之色:只要你改改脾氣,學(xué)著你母親溫順些,到哪里過不下去?這事朝臣已經(jīng)議定,你聽話些罷朕若有機會,也會想法子再把你救回來。 救回來?為什么這話聽來如此不祥?難道連他已預(yù)見到我落到北魏人手中會很慘?那他還把自己的親meimei送過去? 我如披冰雪,連心尖都顫動如敗葉凌風(fēng),不知往何處著落,兩只沾了淚的手胡亂在衣衫上蹭著,淡碧色的袖口也濕了,jīng繡的團蝶濡濕了翅膀,yù飛無力般頹喪著。 皇上,惠王又在宮門外求見! 惠王?三哥! 我的胸口騰地升起一團熱氣,淚水更快地滾落下來,卻是guntang的,連心都剎那間熱了起來。 入宮到現(xiàn)在,我沒法探聽到半點蕭寶溶的消息,著實害怕,害怕連他也出了什么事。可他到底來了! 他素來淡泊,和永興帝兄弟相得,素常入宮,根本不用通稟,可現(xiàn)在,他怎會在宮門外求見,連宮門都進不了?因為我嗎? 錦衾寒,夜闌更漏殘(四) 永興帝已在皺眉,甩著袖子焦躁道:朕不是說了不見么?直接打發(fā)他回府去! 內(nèi)侍膽怯地退一步,回道:惠王不肯走,跪在宮門外已經(jīng)好半天了! 三哥!我忍不住叫起來,站起身來,便要往宮外奔去。我?guī)缀蹩梢詳喽?,三哥一定也知道了我的處境,千方百計地在想法營救我。 拉住她!吳皇后已叫道,上前走來一步,親自舉起她高貴的手,狠狠將我扯住,我正要將她掙開時,幾名力大的宮女奔過來,口中低聲勸著,手底卻如鐵鉗將我緊緊捉住。 永興帝皺一皺眉,嘆口氣,憐惜地望我一眼,卻不理我的呼喚掙扎,大踏步走出了蕙風(fēng)宮。踏出五鳳包金門檻時,我聽他無奈般吩咐道:看住文墨公主,不許她出宮半步!傳惠王到武英殿見朕! 眼見永興帝離去,我更是著急,掙著宮女抓我的手,大叫道:大皇兄,我要見三哥!我要見三哥! 也許目前qíng形連蕭寶溶也已沒轍,所以才在宮門外長跪不起罷?可我下意識地只想回到蕭寶溶身畔去,仿若只要見到我這日日沉浸于詩酒之中的三哥,便是天塌下來也是不妨。 吳皇后卻沒有立刻便走,她走到我跟前,再也不掩眼底的怒氣勃發(fā),揚起手掌,已是啪啪兩個耳光甩了過來。 頭暈眼花中,我有些懵了。長這么大,父母兄長都將我當(dāng)成寶貝一般呵在手心,連彈我一指甲也舍不得,十歲時挨那頓鞭子乃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受罰,幾時被人這般凌折般毒打過? 蕭寶墨,你給本宮聽好了!這兩個耳光是告訴你,給本宮放聰明些!你再不安份,在齊國是耳光,到魏國可能是人頭!還是好好學(xué)學(xué)你那狐媚子的母親吧!不然日后自己吃苦便罷了,若連累我康兒回不來,本宮非讓皇上把教導(dǎo)你的母親和惠王一起問罪不可! 你敢!我叫罵著,氣急敗壞道:你才是狐媚子壞女人!連出了家的庶母都胡亂攀污,有什么資格母儀天下?怪不得大皇兄幾年都不到清寧宮過夜! 話未了,又是一耳光狠狠揍來,卻是用盡了全力,想來這次說到了吳皇后的心病了,那雙大而微凸的眼睛已經(jīng)給氣得如青蛙般鼓起,臉已漲得通紅,這等神qíng倒似要生吞了我,果然如我所說,半點無了皇后威儀。 但我已顧不得嘲笑她了,陣陣眼冒金星間,早上匆匆挽的發(fā)髻已被打得散了開來,碧玉鑲金鳳尾簪丁地落地,斷作兩截,只有兩枝紅珊瑚小珠簪釘在發(fā)間,將凌亂落下的黑發(fā)略擋了一擋,半掉不掉láng藉垂下,更該將我整得狀若瘋子了。 錦衾寒,夜闌更漏殘(五) 那邊已有宮女急急上去安慰吳皇后:皇后娘娘,仔細手疼! 可抓住我的宮女卻將我掐得更緊了,胳膊疼得我直吸氣,再不肯放松一點,更別說來勸慰我一句半句了。 蕭寶溶從來只告訴我,我是大齊公主,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卻從不曾告訴我,原來這個公主,也只是個虛名,人家所敬懼的,是公主這個名號后的皇家權(quán)勢。當(dāng)權(quán)勢背棄我時,我這個大齊公主,連個奴婢都不如。 吳皇后大約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甩著大紅色云紋繡翟鳥的寬袖,將打得發(fā)紅的手掌垂下,狠狠地盯著我喝命:將她捆起來,好好磨磨xing子!像這樣去見魏帝,只怕太子沒救回來,先闖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