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只圖一時口舌之快,死前再白白受些皮ròu之苦,也便極不合算了。 但拓跋軻終于還是放下了手,眉目迅速恢復(fù)了沉靜從容,依舊踏著穩(wěn)穩(wěn)的腳步,自己拉門出去。 輕羅等人在外面慌亂地跪送著,他那節(jié)奏感極qiáng的腳步頓也不頓一下,篤篤地敲著地面,徑自離去了。 我尚未及步出房,我那兩個傻侍女已滿臉笑容跑進來,歡喜道: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呢!皇上大清早就來找娘娘,若給其他娘娘知道,一定妒嫉死! 有什么好妒嫉的? 我黯然一笑,抬眼望向閣外。 瑣窗暮,滿地落花如雨。 竟是我所見到的最后一個天了么? 大約見我發(fā)怔,輕羅笑著提醒:娘娘,不去洗浴么? 我點頭,低聲道:去給我準備一套新的素色中衣,還有外衫就拿那件雪緞的吧。 輕羅迷惑道:娘娘,那雪緞的衫子,太素凈了,只怕皇上不喜歡。奴婢給娘娘備了翠色絲緞的,穿著才jīng神呢! 我咬唇片刻,輕輕一笑:我不要誰喜歡。我只想清清慡慡地走。 連翹比輕羅心細些,到底發(fā)現(xiàn)了我不太對勁,遲疑問道:娘娘你又惹皇上不高興了? 我皺眉道:你們不用管,快去給我取衣服吧! 向側(cè)面的浴房走了幾步,我攏了攏披在肩上的外衫,望了望昨日想自盡的那處竹林的方向,到底忍耐不住,轉(zhuǎn)過頭,低低說道:你們誰去幫我到皇太弟那里走一趟吧! 輕羅踏前一步,臉上尚有青腫的瘀痕,卻是一臉的嚴肅:娘娘,皇太弟那里,娘娘還是避些嫌好。宮里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呢,沒事都能說出事來。皇太弟殿下是皇上的親弟弟,倒也不妨,可娘娘這里總不太好 連輕羅都知道,我再受寵,也不過是個貓兒狗兒般的玩物,根本不能和拓跋頊比。 大約拓跋軻也只對這個一手帶大的幼弟,尚有幾分真心實意吧? 我匆促地打斷輕羅的話,嘆道:你們幫我傳一句話給皇太弟,告訴他,皇上要殺我。 日煦暖的風(fēng)仿佛在霎那間隨了我的話語凝結(jié),連輕羅、連翹都已頓在地上,傻了般動彈不得。 我轉(zhuǎn)身奔入水汽繚繞的房中,猛地掩上門,眼前已是一片氤氳,喉中已給堵得悶疼,狠狠地吞咽數(shù)下,還是漲得難受,滿滿地要流溢出來。 匆忙將身體泡入浴桶中,連臉都埋下,眼底的酸澀漸漸溶解在熱水里。 我想,我應(yīng)該沒有流淚。 只是我不甘,到底還是不甘。 不甘就死,在白白承受了那么多屈rǔ后,連故鄉(xiāng)都沒法再看一眼,便就死去。 卻不知,拓跋頊對拓跋軻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我對拓跋頊的影響力又有多大? 從平時拓跋軻對弟弟的重視來看,如果拓跋頊鐵了心要救我,未必救不下來;關(guān)鍵是,他愿不愿意救。 至少,我在臨死前可以確認,那個我曾傾心去愛的少年心里,到底把我放在怎樣的位置。 一邊擦洗著身體,一邊默默想著時,外面?zhèn)鱽砹艘魂囙须s聲,然后迅速歸于沉寂。 不久,有人過來敲門,卻是個陌生的侍女聲音:墨妃娘娘,管公公奉了皇上口諭,正在外面等著您呢!您老人家洗好了么? 伴隨這催促聲的,是外面?zhèn)鱽淼碾[隱哭泣。 撩一撩水,我才覺出水已經(jīng)很涼了,遂換輕羅她們進來幫換衣裳。 進來的是連翹帶著尋常不太使喚的一名侍女,眼睛都紅紅的,卻忍著淚,含笑為我理著衣衫,道:娘娘,你穿著雪緞的長衣果然漂亮,像畫里的仙子走下來呢! 走回臥房里,在回廊里見到管密,臉上的肌ròu笑得極僵硬,像是硬擰出來的笑容。 他弓著身子,低聲道:娘娘去梳妝罷,老奴在外候著,候著 他說著,轉(zhuǎn)過背去用袖子揾淚。 一場空,悠悠江南夢【上部結(jié)局】(五) 他身后的小內(nèi)侍,手上托著個朱漆盤子,置了蓮花白瓷的酒壺和酒杯,看起來并不陌生。 父親在位時,我就曾幾次看到過齊宮的內(nèi)侍拿了這些東西匆匆走過,不久便會傳來某位大臣或某位宮妃bào斃或被賜死的消息。 我微笑著勸他:管公公別哭了。連那夜夜與我風(fēng)流纏綿的男人都不曾為我掉一滴淚,您這是做什么呢? 管密忙擦了淚急急道:娘娘,皇上他他不是不心疼?。∽蛲硭诖翱?,那可是整整喝了一夜的酒?。?/br> 他喝的是美酒,給我的是毒酒,難不成我還得對他感恩戴德,死而不已? 冷笑著拂袖走到妝臺前,讓她們?yōu)槲沂崮铣顚こ5呐畠簥y,轉(zhuǎn)眼不見輕羅,遂問為我理妝的連翹:輕羅呢! 銅鏡里,連翹一雙大眼中水光盈盈,只qiáng忍著不掉落下來,可為我梳髻的手,分明正在顫抖。聽我問起,她好一會兒才憋著嗓子低低答道:輕羅去找皇太弟了。 或許,就快回來了。她焦急地往窗口望了一眼,說不出是希望,還是絕望。 拓跋頊住的涵元殿離瓊芳閣并不太遠,輕羅知道我xing命攸關(guān),一路也不會耽擱,有我洗浴的這么長時間,以她的腳程,可以走上十個來回了。 如果拓跋頊不在宮中,輕羅應(yīng)該早就空手回來,也好多片刻與我相處的時間。 她一直沒回來,證明她并不是沒有找到拓跋頊,而是拓跋頊不愿意來。 其實,早就在意料之中了,不是么? 江山與美人,輕重之分簡直不用權(quán)衡。 如果他肯來,那是意外驚喜;如果他不來,那才是意料之中。 或許,人之將死,心中會格外清明吧?清明得不想讓自己死前都不得安寧。 不抱希望,方才不會失望。 我冷寂地笑了笑,自己拈過胭脂絲綿,穩(wěn)穩(wěn)地送到唇邊,將艷紅的唇脂點上。 瀲滟奪目的朱色,鮮亮奪目,如剛剛成熟的櫻桃,正在晨間清澈的陽光里耀著幽幽瑩瑩的光芒。 窗扇正大敞著,大株櫻花在迸綻到極致時開始凋零,一瓣瓣的粉紅,凝了誰的血淚,在沙沙的風(fēng)中簌簌飄動。 風(fēng)動窗幃時,居然有一朵花兒,如喝醉了般跌跌撞撞撲到我懷里,歇在雪白的襟前,微微搖動著,像垂死了的彩蝶,顫巍巍地撲著翅翼。 花開過了,總算有過最繁盛時的美麗記憶。 而我呢? 我只有一個從來不曾被我自己認可的墨妃身份,無人愛我惜我,我也不再有所愛之人。 終是遺憾。 我唯一的美好記憶,依舊是不解事時縮在蕭寶溶溫暖清新的懷中格格地笑。 幾番風(fēng)雨走過,那曾經(jīng)純稚的笑聲,已蒙了塵埃般不清晰。 我拈了花朵,輕輕嗅了一嗅,走出房門,走向回廊。 管密從小內(nèi)侍手中接過倒好的毒酒,帶了他們齊刷刷跪倒在地,將毒酒舉過頭頂,沙啞著嗓子道:皇上口諭,讓墨妃先行一步,為皇上守護地陵。百年之后,皇上將與墨妃再續(xù)前緣! 生時不放過,連死了也不放過,居然要將我早早埋在他的陵墓里! 再續(xù)前緣! 我的前緣,早就斷了! 抬頭,最后看一眼閣外的大道。 空空dàngdàng,不見半個人影。 執(zhí)杯,觸唇,仰脖,澀而辣的酒入口,一飲而盡。 然后擲杯,揚手擊在閣前的漢白玉欄gān上,砰然而碎。 不知是誰先號淘一聲,廊下,屋邊,滿宮跪著的內(nèi)侍宮人,驀地大放悲聲,痛哭流涕;連管密也伏倒在地面上,失聲哭嚎。 平常拿著笑臉和金銀,刻意去籠絡(luò)著這些下人時,未必有多少真心??蛇@時候,他們倒還曉得為我難過,用他們的眼淚來葬我。 而我曾經(jīng)為之流gān淚水的那人,連露一面都舍不得。 不過,我也不會再為這人落一滴淚了。 望一眼南方的天空,我默默走回臥房,只覺腹中迅速如烈火般焚燒起來,漸漸尖銳成不可抑止的絞痛。 踉蹌再走兩步,到底無力走到g邊,便抓了g前的幃幔,呻吟著軟下身軀。 娘娘,娘娘 連翹大哭著,和幾名侍女趕上前來扶我。 我喘著氣,低聲道:拿剪子來。 連翹不解,但已迅速從一旁取來剪子,問道:娘娘,你要做什么? 我低聲道:幫我剪下一縷發(fā)。 連翹應(yīng)了,忙抓了我垂在前襟的小辮,絞下了一縷。 我正要吩咐她有機會將我的頭發(fā)送回南方去,外面的哭聲忽然凌亂,伴著含糊不清的叩拜聲。 然后,半開的房門被踹開,一個修長熟悉的人影奔了過來。 清好如女子的面龐,形狀如桃瓣的眼睛,幽黑飄一點墨藍的瞳仁,一臉令我慪得慌的震驚。 竟是拓跋頊! 他果然好算計,在我服了毒酒后出現(xiàn),既可見我最后一面成全了當(dāng)日的舊qíng,免了他自己未來的遺憾,又可不必因我和拓跋軻爭執(zhí),保全了他們的手足之qíng和他的儲君之位。 阿墨! 他猛地沖了過來,一把將我自宮人的懷中奪過,抱入他自己的臂腕間,慘然望著我,驚顫地喚我的名字,臉色也雪白雪白的,一種被抽去魂魄般沒有神采的雪白。 他到底還是喜歡我的,忍著到我快死時才出現(xiàn),大約也不好受吧? 心中恨毒之極,我把掌中預(yù)備jiāo到連翹手中的斷發(fā),用很柔軟的姿勢,jiāo到了拓跋頊手里。 拓跋頊淚水已盈在睫間,望著手中的發(fā),只是一聲聲地喚我:阿墨!阿墨!你撐著點,不會有事,不會! 我笑了笑,努力像當(dāng)日竹林定qíng時那般嬌俏稚拙,輕輕地說道:我沒辦法把我自己留給你了,給你我的發(fā)罷,就當(dāng)是我的魂魄伴在你身側(cè)了 又是一陣斷腸催命的絞痛,我忍耐不住胃部的抽搐,猛地一張嘴,一口黑血噴出,染上雪白的前襟,慢慢洇開,成了大團妖嬈絕艷的黑牡丹。 阿墨! 他真有這么傷心么? 這聲音聽起來,倒也摧肝裂膽。 我抬起臉,眼前已模糊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努力伸出自己的雙手,摸索著捧住他的面頰,顫著嗓音道:如果有下輩子,我要你做我唯一的男人,你你也只許有我一個女人好不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