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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定低了聲,依舊含笑道:陛下,臣斗膽,請陛下將大氅與臣的更換一下。臣帶上一兩百人馬,持了天王大旗在此時稍侯片刻,然后引他們一路往北追去;陛下可以從容領(lǐng)大部分將士從小路往西行,與慕容將軍會合。 苻堅琥珀色的眸子驟然收縮,凝成尖銳的一道,針尖般扎在楊定面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在做什么嗎? 楊定坦然道:臣自然知道。臣更知道,大秦不可無陛下,中原不可大亂。 苻堅的眼神,由尖銳漸漸磨挫成歷經(jīng)滄桑的鈍痛和悲哀,霧靄般裹住他自己,也裹住楊定。良久,他緩緩接開大氅,丟給楊定,同時接過楊定的大氅披上,甚至沒有問楊定到底要面對多少的晉軍。 能讓楊定放棄抵抗,只求調(diào)虎離山保全秦王,那數(shù)量必定不會少。他不想提起引來軍心動dàng,更不想讓楊定承受更大的壓力。 既然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便不必再去問過程。 楊定系好衣帶,在馬上側(cè)身向苻堅行了禮,忽然搶過苻堅身后騎兵的秦軍纛旗,高高舉起,迎著烈烈寒風(fēng)猛地一揮,那抹鮮亮的明huáng,如一團火焰倏地燃起,頓時耀亮了凄黯的天空。 楊定笑意清朗堅毅,呼聲慷慨激昂:天子蒙塵,我等護駕有責(zé)。楊定愿誓死護衛(wèi)吾王,引開追兵。愿舍身相隨的勇士,請隨我來! 眾騎兵見秦王忽然放緩速度,與楊定商議,早在揣測是否追兵襲至。如今楊定振臂一呼,這幾日習(xí)慣了以楊定馬首是瞻的一部分騎兵立刻毫不猶豫調(diào)轉(zhuǎn)馬頭,緊隨著楊定逆向而行,奔往隊列最后。 楊定見頃刻間兩三百人撥馬相隨,其余人也在猶豫間躍躍yù試,心中大慰,笑道:我只要一百勇士足矣!其余勇士請隨齊校尉、李副尉保護天王! 向后騎行經(jīng)過碧落,他終究忍不住,悄悄投過去一眼。繾綣而溫軟的眼神,正與碧落迷茫驚愕的視線在空中jiāo匯。 他不由輕輕笑了一笑,居然有了絲離愁別恨的憂傷。 齊壹、李德等俱是久經(jīng)沙場,立刻也趕往后方去,為楊定調(diào)撥挑選人馬。因時間緊迫,只將離楊定最近百余騎留了下來,其余眾騎,即刻下令歸隊,繼續(xù)前進。 楊定帶了百余騎立于路中,目送苻堅等人離去時,忽聽得苻堅沉著的聲音,透過凌亂馬蹄和鐵甲相磕的嘈雜,朗朗傳出:楊定,朕將在洛陽等待你和眾位將士的歸來! 楊定抬頭看一眼依舊在自己手中飛揚的明huáng纛旗,高聲道:臣,領(lǐng)旨! 望著苻堅帶著大隊騎兵折路往西,一帶huáng塵漸漸彌散在田野林木之間,楊定正要松一口氣,忽覺那路中忽又揚起一道塵土,如細線,又如流星,飛快劃向自己的方向。 淡h(huán)uáng色的華騮馬,蓮青色的裘皮衣,長發(fā)飛揚如墨,竟是碧落! 楊定倒吸一口涼氣,正要派人過去喝阻時,忽聽身畔騎兵叫道:楊將軍,后方追兵已至! 楊定忙回頭看時,南方的天空,一帶huáng塵漫卷天際,遮天蔽日。 他瞇一瞇眼,肅然的輪廓明晰如刀刻:兄弟們聽好了!敵眾我寡,不必硬拼!盡量將敵人往北方引得遠些,然后各自設(shè)法突圍離去,前往洛陽天王會在洛陽等著我們! 眾人齊聲應(yīng)諾,百余雙眼睛,都如火燎過般熾烈明亮。那是一種將自己和敵人一起燃燒殆盡的絕厲鋒芒,連振動四野的呼諾聲,都帶了絕世寶劍劃過長空的縱肆清狂。 他們的責(zé)任是引開敵人,但引開之后,面對數(shù)十倍于己的敵人,多少的可能絕地求生,逃往洛陽? 誰也沒去想,誰也不敢去想。毋庸置疑,大敵當(dāng)前,多一分顧忌,往往多一份死亡。 片刻之后,身后的灰塵揚得更大了,遠處的山水樹木,籠上了一層肅殺的蒼huáng。 敵人更近了,而另一個人,仗著自己那匹罕與媲美的華騮馬,已經(jīng)踏過坎坷阡陌,縱橫梯田,徑直奔到楊定左近,*****隊列中來,與他并轡而行。她的眸子依舊一片純?nèi)坏钠岷冢床磺迦魏蔚膓íng緒。 追兵緊銜而至,楊定已經(jīng)無法再去考慮將她送走或趕開,也說不清自己是想把她抱到懷里,還是想把她給掐死。 腦中飛快地旋了幾轉(zhuǎn),他居然一邊抖著韁繩,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你不是說你厭煩我了么? 碧落沉默片刻,答道:沒人可以厭煩,更煩! 那樣的大敵當(dāng)前,凜冽寒冬,楊定居然心里一暖,側(cè)了頭,很有趣般笑了一笑。 碧落瞪著他,不知該氣還是該恨。 【劍氣近題解:劍氣近,兵戈起,有伊人紅妝相伴,應(yīng)不寂寞。當(dāng)qíng感振dàng于激烈劍氣中,誰人不心動?】 青衫濕 莫教幽恨埋huáng土(一) 楊定率人離去時,她正心神不定,等悟出楊定已經(jīng)離開了她,甚至可能永遠離開了她時,她不覺放緩了馬,慢慢掉了隊。其他騎兵大多見過她終日和楊定一處,卻無人知曉她是秦王之女,雖是詫異,倒也無人敢阻攔喝問。 等大隊離去,只剩她一人勒了馬頓在路中時,她落寞得如同離群的孤雁,只想找回自己一路隨行的同伴。 因此,她毫不猶豫地追尋楊定,同時遠離苻堅,那個據(jù)說是她父親的帝王。 她有太多的不解,本來一心要找到苻堅求解;可如今最大的真相浮出水面,她卻只想逃離,逃離已知的那一切,不聞,不問,不理,甚至,當(dāng)作沒發(fā)生。 畢竟不是人人有碧落那樣的好馬。三十余里后,晉軍大隊人馬已經(jīng)追上。 此時,楊定已很聰明地將敵人引入了一處頗是bī仄的峽谷。雖然路途繞得遠了,跑得慢些的騎兵有十幾個被晉軍追上砍下,但一入那bī仄處僅容兩匹馬并列通過的峽谷,晉軍的人數(shù)優(yōu)勢立刻占不到便宜。 他們可以看得到秦軍的天子纛旗迎風(fēng)飄展,看得到纛旗旁的高大男子大氅上流淌著只有秦王才可以用的蟠龍金繡,卻被十余秦騎拼死堵在峽谷中間的隘口,進不得,退不得。 楊定眼看大部分人都撤出了峽谷,雖無把握拖延到的這一點時間能為他們爭取到多大的機會,到底松緩了一口氣,執(zhí)矛沖上前,點點如流星she出,頓時挑翻兩人,沖一旁尚幸存的七八名死戰(zhàn)勇士叫道:撤! 秦騎早已撐不住,此刻倒拖刀戟,直往另一端谷口逃去。 這是晉將已發(fā)覺不對:不是苻堅,這人不是苻堅! 縱然他不認得苻堅,至少也知道苻堅登基二十多年,絕不會是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 楊定輕笑:我有說過我是苻堅么? 引開這么遠,估計他們折返過去,也不容易追到苻堅了;而碧落也該夾在眾騎兵中逃出峽谷了吧?以華騮馬的腳力,并不容易給晉軍追上。 楊定連挑下兩名晉兵,撥轉(zhuǎn)馬頭也往外逃去,再也無法阻攔如cháo水般涌來的晉兵。 有銳嘯聲劃破長空,楊定回頭,但見數(shù)十支利箭迅如飛蝗,黑鴉鴉一片she來。他奮力揮矛阻截,擋下了一大片,忽聽身畔一聲慘叫,忙回頭看時,一直高舉秦王纛旗守在自己身側(cè)的那名騎兵,已經(jīng)緊隨自己趕到了谷口,卻中了一箭,頓時摔落在地,猶且努力將王旗向上舉起,恢復(fù)那颯然飄揚的英姿。 這時晉兵已經(jīng)趕到,揚戟揮下,那執(zhí)旗騎兵已是身首異處,手指終于無力松開。 明huáng的纛旗,立時倒覆下來,以決絕的姿態(tài),將那騎兵整個覆住,殷紅的鮮血,立刻從致命的斷裂處沾惹上明huáng的大旗。旗上偌大的苻字,很快被血泊淹住,再有騎兵陸續(xù)踐踏過來,便腌臜污黑一片,再不見半點原來的威儀鮮艷。 楊定一分神,后背一陣鉆心的酸疼,痛得差點握不住長矛,知道中箭,忙拍馬向外沖去,而耳邊只聽喝殺聲一片,料得那些在隘口攔截的勇士多半都已殉難,心中暗嘆,眼看已經(jīng)出了谷,倏地身子一沉,竟是白馬長嘶一聲跪下雙膝,忽而又人立而起,直將楊定甩了下來。 楊定摔落地間,扎在背心的利箭被碰到了,立時又扎深幾分,留心看自己那白馬時,在地上滾了兩滾,便起伏著肚子爬不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白馬腹部、臀部被中了三箭,終于禁受不住,將主人甩下馬來,自己也已奄奄一息了。 咬一咬牙,楊定翻身立起,側(cè)身避過靠自己最近的敵騎襲擊,反腕轉(zhuǎn)出華鋌劍,一道亮光嘩然閃過,帶過一溜鮮血,竟將那人攔腰劈落,自己搶了那匹馬,正要騎上時,后面又有數(shù)騎趕來,長槍大刀,一齊襲至。 楊定連連閃躲,猶在體內(nèi)的利箭磨挫著骨ròu,痛得他臉色慘白,汗水淋漓而下,體力更是迅速逝去,連華鋌劍也重逾千鈞了。 又一根長矛刺來,楊定被bī至山壁邊,避無可避,甚至清晰地聽到了矛頭刺斷自己肋骨的喀嚓聲。 他習(xí)慣地彎了彎嘴角,卻是一個自嘲苦澀的輕笑。 仇池楊定,一心想高蹈人世,遠離官場與戰(zhàn)爭,卻終究逃不過馬革裹尸的既定命運么? 這時長矛忽然頓住,并伴著一身慘嚎跌落在地。 楊定斜靠著石壁,勉qiáng睜開模糊的雙眼,已見到幾名跌落的晉兵,還有個青衣的女子,左手持一張連珠弩,再發(fā)一箭bī開兩名晉兵,迅速將右手伸過來:楊定,快! 碧碧落楊定認出來了,卻已不勝焦灼:你快走 她不是應(yīng)該和最早一批騎兵撤走了么,怎么還在這里? 碧落看大批的晉兵迅速涌了過來,也是慌張,高叫道:楊定,手給我!別讓我瞧不起你! 別讓我瞧不起你 楊定眼前模模糊糊,血光一片,耳邊只回響著碧落的話,似看么了她冷冷譏嘲的黑眼睛,終于是伸出了手,然后被人用力一拉,已伏于馬背之上。 馬兒上下顛簸著,也不知在怎樣坎坷不平的地面上行走著,楊定好容易掙扎著坐正身子,摸到了前面柔韌纖細的腰肢,松了口氣。 青衫濕 莫教幽恨埋huáng土(二) 而碧落也似松了口氣,側(cè)過頭來,用那從未有用的溫柔聲音安撫道:楊定,支持住,我們很快就能沖出去。 接著,她的身體又緊繃起來,楊定感覺得出她正持了雙刀奮力與敵人拼殺,握緊了華鋌劍,努力穩(wěn)了心神,在她身后幫著她一路劈殺。 鮮血的腥味四處流溢,背部和胸部火辣辣的疼痛漸漸麻木起來,只有一陣陣的溫?zé)岱浩?,滑落,冷卻,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幾乎結(jié)了冰般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