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碧落仰躺于席上，脖頸擱在自己腿上，捋下那頭失了光澤的長發(fā)，一點(diǎn)一點(diǎn)為她清理雜物，滌盡污垢，努力想還回她原來的風(fēng)姿綺秀。

    碧落閉著嘴，下意識地牽著楊定的衣襟，由著他將自己的手指，溫柔地摩挲著gān澀的頭皮，神qíng中依稀有種夢游般的悵惘。

    你記得的，是么？楊定不管高蓋就在自己身側(cè)，一邊搓揉著她的長發(fā)，一邊在碧落耳邊低低道：天的時候，我們在一起，也這般洗著發(fā)，陽光很好，杏花落下來我們的頭發(fā)都是黑色的要有多少年，才變成蠶絲一樣的雪白色？碧落，我們一起等好么？一起等我們頭發(fā)變成蠶絲一樣的雪白色

    碧落眉目不動，依然是悵惘如夢的神qíng，仿佛根本不曾聽見。

    楊定將用她的濕發(fā)擰了，扶她坐起，用gān布慢慢吸著水份，拿了木梳為她理順，就像她偶爾為自己打理一般。

    碧落，我知道你聽得見。便是你什么都忘了，應(yīng)該也會記得，我是楊定，我是你抱在懷中一點(diǎn)點(diǎn)從huáng泉路上拖回來的楊定。

    斂了笑，帶了愁意，楊定支著頤半臥于席上，失神地看著碧落，喃喃而語。穿堂風(fēng)挾了樹蔭的淡淡yīn涼，已經(jīng)將碧落的發(fā)chuī得gān了，終于恢復(fù)了原來的生動光潤，在腦后溫順地起伏著?？伤€只是木然坐著，偶人般沒有神采，睜開的黑眸一片空dòng，不知是因?yàn)槭裁匆部床坏?，還是因?yàn)榭床坏剿肟吹降摹?/br>
    高蓋坐到席的另一端，chuī著風(fēng)，已經(jīng)無話可說。眼前的兩個人，都似變了個人。失了絕俗靈氣的碧落，失了淡然恬和的楊定，都不像了，完全不像了。

    正感慨無奈時，他發(fā)現(xiàn)了第三個完全不像的人，驚異地坐直了身軀，喚道：中山王殿下！

    慕容沖緩緩自院外走入，雪白的絹衣拂拂飄動，看來尚余幾分從容；可他未戴冠，黑發(fā)零亂四散，俊逸的面龐尚殘留著青紫的瘀痕，可這些都不是讓人覺得他變了個人的原因。

    慕容沖，那個氣度高華清雅有禮的慕容沖，怎么有這般如整個人被揉碎了的神色？一擊可破的蒼白脆弱，觸目皆是的落寞凄愴，明明是酷烈的夏日陽光，抖落到他的身上，卻散出了月色的清冷孤寂，讓人不由為之心悸心疼。

    可慕容沖最討厭旁人同qíng或憐憫的眼光，幾時肯流露出這等軟弱無依的神色來？

    高蓋只喚一聲，便住了嘴，不敢多說一句，卻被丁的一聲銳響驚動，轉(zhuǎn)頭看時，頓時頭皮發(fā)炸。

    楊定bī視著步步靠近的慕容沖，華鋌劍竟已出鞘，年輕俊挺的面龐，極罕見地出現(xiàn)了森冷bī人的殺機(jī)。

    慕容沖不過淡淡瞥了眼光華奪目的劍鋒，步履不停，徑自走到了碧落跟前，跪坐到她跟前。

    楊定再也忍耐不住，在高蓋的喝止聲中，左手一揚(yáng)袖將碧落掩到臂膀后，右手寶劍徑刺而出，正bī慕容沖心臟部位。

    慕容沖不閃不避，由著劍尖刺破衣料，冷寒的劍氣bī上肌膚，秋潭樣冷深的眸子，依然凝注在碧落身上。

    不要！誰的聲音，那樣輕軟無力，卻清晰地傳來，同時楊定的袖子，被迅速地牽扯住，帶了驚怖的顫意。

    華鋌劍頓住了，也帶了些微的顫意。

    定兒，你瘋了！高蓋高叫著，沖上前來飛起一腳，將楊定手中的寶劍踹飛，又一腳將楊定踹倒在地，叫道：你不想活了么？

    楊定沒回答他，只望向了身后叫他住手的那名女子，再說不出那眼神是驚痛，還是驚喜。

    碧落的瞳仁終于有了感qíng，緩緩地轉(zhuǎn)動著，從楊定臉上，再轉(zhuǎn)到慕容沖臉上，淚水迅速激涌，含了滿眶的晶瑩，蓄于漸有生機(jī)的長睫間，待落不落。

    碧落，慕容沖安靜地坐著，平靜地向眼前這個差點(diǎn)被他bī成一縷冤魂的女子說道：我后悔了。我不想你選擇活著離開或死了留下，我只想你留在我跟前，到我被苻堅殺死的那天一起死，或者，在苻堅死后一起活。

    楊定伏于地上，手足冰冷，連笑聲都結(jié)了冰：你瘋了！你殺了她的父親，再娶她？你絕對瘋了！

    丁香結(jié) 孤雁來去風(fēng)雨驟（二）

    碧落神色沒什么變化，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居然說出話來。嗓音很低，很細(xì)，如被壓得蒼白而纖薄的紙張：好沖哥，我陪你

    楊定還想笑，笑眼前這個太過滑稽的一幕，卻已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只有悶在喉嗓間的微哽，忽然便漲痛起來，痛得他再也直不起腰，由得高蓋將他緊緊拉著，看著慕容沖將碧落抱起，努力地喘息著，想呼出胸口緊搡住的氣團(tuán)。

    那氣團(tuán)太堵心了，如同凝結(jié)了的冰水般冷沉而堅硬，讓他再也無法順暢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碧落如小貓般順從地倚在慕容沖懷中，剛被細(xì)心清潔過的黑發(fā)順了慕容沖的雪白前襟如瀑垂下，烏鴉鴉地極其醒目，甚至刺目。

    楊定，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刻離開此地。濟(jì)北王不可能把碧落賜給你，但如果你不留在燕軍，而想回去繼續(xù)輔助苻堅，他一定會讓你死。

    慕容沖沉靜地望著楊定，唇邊終于又有了一抹輕而淡的淺笑，優(yōu)雅從容，看不出是出于好心的提醒，還是出于趕走qíng敵的本能。

    碧落！楊定沒理慕容沖的話，只是懷了最后一絲期待，喚著那個女子的名字。

    慕容沖向外走的腳步頓了一頓，看向懷中的碧落。但碧落似乎根本沒有表qíng，只是閉著眼，如先一般呆滯地沉睡，仿佛從不曾清醒過，更不曾說，沖哥，我陪你

    于是，慕容沖抱了碧落，珍寶般將她攏緊在跟前，緩緩離去。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暗下來，呼號的風(fēng)聲里，蛇狀的閃電不時撲啦啦扯過半天邊空，引來陣陣?yán)坐Q咆哮。整個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鍋底，迅速地醞釀發(fā)酵著，很快，一場六月里的bào風(fēng)雨，痛快淋漓地傾倒下來。

    天落淚，而楊定卻沒有落淚。

    他只是哽咽著，哽咽著，將十指愈來愈深地＊＊＊＊＊堅硬的地面，由著指甲中涔涔?jié)B出血，慢慢潤濕黑褐的泥土。

    楊定并沒有能立刻離去。

    在高蓋以為已經(jīng)將他安撫下來，考慮著下一步怎樣將他送走時，他發(fā)現(xiàn)楊定發(fā)起了高燒。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高蓋一邊找人為他沏藥，一邊已忍不住責(zé)怪他：不過是個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于天下無雙獨(dú)一無二！你要美人時，義父幫你留意著，找個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楊定靠在墻上，連笑容也蒼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婦人，她還是天下無雙獨(dú)一無二的。天底下只有一個云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他笑得嗆著了，拿手指堵著唇低沉地咳。所有的瀟灑不羈，灑脫佻達(dá)，不知何時已經(jīng)卸下，一層層的虛弱和疲憊，伴著再也無法掩飾的痛楚，清晰地呈現(xiàn)在家人面前。

    高蓋嘆氣，心疼地將他攬到自己懷中。而楊定，那個曾有著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楊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無聲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蓋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團(tuán)的濕熱緩緩洇散開來。

    再怎么老于世故，再怎么虛中守靜，再怎么擅于處世，楊定依然是xingqíng中人，保有著最純樸無華的赤子之心。

    他就如最善于保護(hù)自己的蝸牛，終于肯丟開最堅硬沉重的軀殼，拿自己最柔軟最真摯的一面與人坦裎相對，卻被刺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并且，他根本不知該怨誰，該恨誰，所有刀鋒剜過的陣陣銳痛，只能一個人默默吞下，苦苦承受。

    這一病，便是七八日，慕容泓在眾將的催促之下，已經(jīng)再次開往長安，楊定也被高蓋送入車駕中隨行。

    以慕容泓一天行十余里的速度，倒也不用擔(dān)心楊定的休養(yǎng)。但楊定顯然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義父，我想我該回長安了。晚間扎下營來，他向高蓋提起：再不走，恐怕我已經(jīng)走不了了。

    高蓋心中也明白，如果燕軍收伏不住這個苻秦的年輕將領(lǐng)，很可能會除之而后快，以免養(yǎng)成未來的心腹大患。慕容泓之所以一直不曾表態(tài)，無非因?yàn)闂疃ㄊ歉呱w的義子，當(dāng)日又不曾一口回絕自己的招降，要等他病愈后再作打算。如今楊定高燒已退，jīng神漸復(fù)，也快到雙方?jīng)Q斷的時候了。

    定兒！高蓋盤算著勸道：當(dāng)日苻秦如日中天，你留在秦國對你仇池楊氏恢復(fù)元?dú)獯笥泻锰?，我也便不勉qiáng你跟在我身邊。只是如今苻秦衰亡之象已現(xiàn)，內(nèi)外jiāo困，四面是敵，這等風(fēng)雨飄搖的王朝，你去輔它做甚？

    楊定仰面而笑，漸漸恢復(fù)明朗清澈的眼眸，凌厲地一轉(zhuǎn)，沉聲道：孩兒記得義父也曾教導(dǎo)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從小學(xué)兵法，習(xí)武藝，一為自保，二為輔佐明主，以助天下承平。秦王行事，雖然也曾多失偏頗，但到底能做到以民為本，惜恤子民；而燕軍行事又如何？所過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高蓋嘆道：你該知道，燕軍全是鮮卑人，他們被迫呆在關(guān)內(nèi)十余年，受盡氐人欺壓，如今又無糧糙補(bǔ)給，自然只能就地?fù)锫?，雖然過火了些，到底qíng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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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親們說下哦，《碧落》這篇，可能暫時又沒法傳出我心中的那個結(jié)局了。原本我自己找的那家，因?yàn)槭潜容^大的出版社，流程很慢，網(wǎng)站方不耐煩，在經(jīng)過一段很頭疼的jiāo涉后，已將本文簽給了另一家挺有名的出版公司悅讀紀(jì)。這家的速度是可以保證的，不出意外估計八月應(yīng)該可以出來了，可這家要求上市前網(wǎng)上鎖結(jié)局?！讹L(fēng)月》那本曾經(jīng)有過網(wǎng)上結(jié)文六天，盜版紙書就上市的記錄，可第二部的正版卻出了意外，至今未能出版。畢竟目前以此為生，我對盜版也是很怕的。

    征詢一下親們意見，是在一個不惹眼不吊人胃口的地方暫停更新，還是給大家一個網(wǎng)絡(luò)版結(jié)局？（唉，是我不對，把我這餃子拍成鍋貼吧！）

    目前皎的寫作qíng緒不是很好，可能在本月下旬傳完這篇后會暫時淡出網(wǎng)絡(luò)，好好調(diào)整一段時間。這幾天我會盡量多更新，把能傳的章節(jié)全傳上來。

    新書《倦尋芳》目前更新很慢，不過不會停，喜歡的就去收藏下吧！

    丁香結(jié) 孤雁來去風(fēng)雨驟（三）

    鮮卑人和氐人，不都是人么？楊定冷笑：便是燕軍回了關(guān)東，那里照樣五胡雜處，甚至互相通婚，生兒育女，難不成鮮卑人要將氐人殺光？何況許多羌人漢人，又有何辜？連弱女稚兒都不曾放過！秦王雖兼并五胡，也不曾見他無故屠戮過哪族無辜生民！義父曾受過燕烈帝大恩，誓以慕容氏為主，孩兒不好qiáng請義父歸秦，也望義父莫在迫孩兒降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