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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bào雨,隨時要篩下,將紫宸宮中眾人凌亂的呼救聲壓了下去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五月,苻堅離開長安的第二天,新城公主苻碧落于紫宸宮中產(chǎn)下一男嬰,留守宮中的太子苻宏令人妥加看顧,而碧落產(chǎn)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知會太子苻宏,繼續(xù)瞞住楊定被擒之事,萬不能讓楊府懷孕五個多月的秦韻知道。 這件事會到現(xiàn)在才傳入碧落耳中,顯然是苻堅特地吩咐過保密的緣故,而他想把碧落一起帶走,多半也是因為擔(dān)心碧落在京中沒了依靠。 太子苻宏是茍后所出,和碧落jiāo往并不深,但品行頗是端正,聞言親自來看了碧落,好生寬慰了一番才離去。 碧落婚后六個多月產(chǎn)子,宮中雖有流言傳出,苻宏令人悄悄傳開話去,只說她受驚早產(chǎn),不許宮人背地里多議論。 碧落到底練過武,生產(chǎn)還算順利,第二日便下了g來,默默望著那小小的嬰兒。 皺巴巴紅通通的小臉,已能看出五官的清秀,頭發(fā)很黑,很軟,眼睛也很黑,卻是個不喜歡哭的小家伙,實在無聊時才咿呀兩聲,聽來不像哭,倒像唱著極稚拙的兒歌。 碧落此時終于相信奶娘的話了。 奶娘說,她小時候很愛笑,一天到晚笑個不住。 現(xiàn)在,她的小家伙同樣愛笑,在剛剛出世并不懂得什么是悲,什么是喜時,他的粉嫩嘴角便常常向上一揚一揚的,天然的笑容極可愛,極gān凈,不像碧落,倒挺像慕容沖。 可慕容沖從不曾有過那么純凈的微笑。 青黛在勸她:公主,楊將軍為人再靈巧不過。想想他以前在天王身畔隨侍的時候,最會裝瘋賣傻討人喜歡,連我都給他騙了,以為他是個無能之輩呢。如今既然沒聽說西燕那邊拿楊定怎樣,他應(yīng)該好好的吧?想那慕容沖若是志在天下,多半也會收攬楊將軍這樣的人才,楊將軍若忍了一時之氣,應(yīng)該應(yīng)該能平平安安吧! 他不會的。 碧落猝然回答。 青黛抬起如畫的眉眼,等待碧落說理由,碧落卻只俯下身,憐惜地輕輕撫著她珍寶般的孩子,仿若根本不曾說過這句話。 她一向木訥,其實還真無法說出什么理由來,可她偏偏就認(rèn)定,楊定可能降任何人,卻不會降慕容沖。 但青黛有句話說得也有道理,楊定是苻秦目前最有威望的大將,若西燕那邊處死他,多半會讓秦兵見到楊定的尸體,進一步煞煞苻秦本已十分低靡的士氣。既然沒動靜,多半還未拿他怎樣。畢竟,他還有個義父高蓋,是西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令。 青黛見碧落只將目光落在嬰兒身上,忙又笑道:小公子這么可愛,公主幫他取個好聽的名字吧! 碧落唇角向上一彎,眸中已有母xing的溫柔輝芒月光般溢出:嗯,就叫望吧!望天下太平,望早止兵戈,望家家團圓 如果慕容沖真的打入了長安,他肯為這個孩子收手么?該得到的,他都得到了,該收手了吧? 慕容望,慕容望 她不覺低低地念叨,再不知心底是溫暖還是苦澀,偶然抬頭,看到了青黛一臉的驚怔,小而瑩潤的櫻唇張開,卻半個音節(jié)也沒能發(fā)出。 她剛說了什么? 碧落疲倦地坐回g榻上,拿了帕子吸去額前的細微汗珠,才沙啞著嗓子道:楊定只是擔(dān)了個虛名,好讓我名正言順生下他而已。當(dāng)真萬不得已時,我抱了望兒去找慕容沖,想必他應(yīng)該肯放過楊定吧? 那么,楊定是否可以拋開一切,繼續(xù)他逍遙山水灑脫不羈的日子呢? 恍惚,又記起了最后一夜的合巹酒,楊定低低嘆息:下次棄我而去前,請一劍結(jié)果我。 其實楊定錯了,他們誰離了誰活不了呢? 楊定有秦韻,未來還會有他和秦韻的孩子;而她,雖然慕容沖的仇恨讓她灰心絕望,到底還有望兒,如此可愛的望兒 碧落吸了吸鼻子,笑了一笑,說道:其實,有一點希望的日子,畢竟比完全沒希望的日子要幸福得多,對不對? 青黛沒回答,眼中一片模糊的水光。 她坐到g畔,拿絲帕去拂碧落的臉頰,哽咽道:公主,你太苦了! 虞美人 家國泣盡朱砂淚(一)〖實體結(jié)局篇〗 碧落才知自己還是掉淚了,苦澀的彎一彎唇角,將額靠到青黛肩上,不確定道:或者也許一切還會好起來吧? 青黛的手心帶著顫意,很涼,握著碧落胳膊時,將涼意直侵入碧落的肌膚中。 她目光煜煜,低聲道:也許也許吧! 如果這天底下還有碧落能信任的人,青黛無疑是其中一個。 關(guān)于望兒的真正身世,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甚至不只一次在宮人面前大贊望兒笑容好看,與楊定一模一樣,絕不讓人生出一分疑心。 戰(zhàn)爭仍在延續(xù),到閏五月時,西燕應(yīng)該得到了苻堅出走的消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堅戰(zhàn),不依不饒地表明著不取長安誓不罷休的態(tài)度。 苻堅已經(jīng)離開不少日子,慕容沖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何況即便他是西燕皇帝,也不能棄了長安轉(zhuǎn)而去追擊顯然快要進入姚萇地界的苻堅。 他只能以死難族人復(fù)仇為名義,以長安王宮累積數(shù)代的珍寶為誘惑,把西燕軍團結(jié)在自己周圍,繼續(xù)攻打因失了主心骨更加?xùn)|支西絀的長安城。 當(dāng)苻宏突然出現(xiàn)在紫宸宮時,碧落便知道長安守不住了。 年輕的太子面對長安要兵無兵要將無將要糧無糧的窘境,不得不退卻。 我準(zhǔn)備帶大家先到南秦州我姐夫那里去避一避,伺機再與父王聯(lián)手,重振我們大秦江山。 苻宏開門見山道:碧落meimei,如果你養(yǎng)得差不多了,和我們一起走吧!這些鮮卑白虜和我們仇深似海,苻家的人,恐怕他們一個也不會放過。 碧落沉默,然后回答:二哥,我要等楊定。 苻宏說再多,她都只那么一句:我要等楊定。 她必須等到楊定,看到他平平安安,然后平平安安帶了秦韻離去。 苻宏無奈,也不好深勸,只得由她,只在臨走時警告她:如果無人保護,就不要再呆在宮中了。白虜一旦破城,王宮首當(dāng)其沖。 第二日,苻宏帶宗親妻兒以及長安僅有的數(shù)千騎兵自長安西門出逃,正隨時打探動靜的僚屬百官頓做鳥shòu四散,大約權(quán)衡下來,后秦的姚萇總要比對氐人恨之入骨的慕容氏要好許多,也有相當(dāng)一部分原和姚萇jiāo好或相識的官吏,徑帶了家人侍從,投奔后秦而去。 宮中剩余的內(nèi)侍宮女同樣處于混亂之中,有家人或朋友在長安的,紛紛收拾細軟出宮而去;而無處可投的宮人面對長安被圍的困境,大多在各自宮中驚惶等侯命運的安排,死亡和屈rǔ的恐懼盤旋在空中,這里那里,此起彼伏壓抑著的絕望哭泣。 公主,你你回楊府吧! 青黛驚慌勸她:鮮卑兵一旦沖進來,看到尊貴些的宗室女子,一定不肯放過;何況楊將軍qíng況不明,公主最好還是避一避,到時再見機行事。 碧落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慌亂,思忖片刻道:我不回楊府了,我到我奶娘家先避一避,平民人家,不易引人注目。 最重要的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秦韻嬌憨而憂慮的眼睛,怎樣去聽她絮絮在耳邊咕噥,咕噥她看得比xing命還重的楊定,為什么還不回來看她們。派人傳個訊過去,讓她知道自己平安也便罷了,好在楊府也有些應(yīng)急藏身之處,秦韻很是聰明,應(yīng)該懂得保護自己。 青黛點頭道:那我就先留在宮里,若有賊人進來,我只說是原來侍奉大燕清河公主的宮女,想來紫宸宮總要比別處特別些,未必便敢來欺負我。 碧落原想勸她出宮暫避,轉(zhuǎn)而再一想西燕軍這兩年來的手段,出宮只怕更要險上幾分,以青黛的機警,說不準(zhǔn)紫宸宮反是她最安全的藏身之處,遂道:好,真到萬不得已時,你就告訴慕容沖,你是我的貼身侍女,若慕容沖知道我并不曾叛他,又給他誕下了骨ròu,應(yīng)該會放過你吧? 碧落眼底若有地底的幽泉泠泠動著,不勝譏嘲。 她真的不曾叛慕容沖么? 那她心心念念擔(dān)心牽掛著的人,為什么只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微笑男子? 不過,若能救他,若能救青黛以及更多的人,慕容沖一定要她陪著共入地獄,他們便還在一起吧! 那些無望而黑暗的日子都能一一渡過,何況現(xiàn)在她已有了望兒? 她小心捧起她的小家伙,摸摸他柔軟的黑發(fā)。 小家伙張開嘴,粉紅色的小小舌頭動了一動,舒服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便又咧開了嘴,笑成了咪咪眼。 碧落便也笑了。 奚氏見著碧落,倒也歡喜,忙將她接進去,笑道:我正猜你有沒有隨天王或太子離開長安呢,想著你挺個大肚子,一萬個不放心,原來早把小公子生下來了! 她懶得理碧落懷的到底是誰的孩子,也對碧落怎么會成親六個多月便誕子不感興趣,只要她的碧落母子平安,便覺一顆心落到了地。 一時和奚氏的女兒女婿見了禮,奚氏便帶她去看廚房糙堆下挖的地窖,說道:本來是個小酒窖,我見外面攻得猛,讓他們悄悄把酒窖改大了,應(yīng)該可以藏個十個八個人。剛還叫他們把家里的糧食都搬了進去,gān糧和水也準(zhǔn)備了,如果鮮卑人打進了長安,我們就藏進去。 虞美人 家國泣盡朱砂淚(二)〖實體結(jié)局篇〗 鮮卑人打進長安快了,快了! 碧落失神地呢喃,眼前浮過一次次見識到的刀光劍影血光漫天。 西燕軍的到來果然很快。 苻宏一撤,城防形同虛設(shè),鮮卑鐵騎第二日便沖入長安,如入無人之境。碧落等人藏于地窖中,尚可聽到街上馬蹄雜沓凌亂,雷聲般響過。 不久,隱約的慘叫和哄笑,還有臨死時的咆哮聲,斷續(xù)傳出。 有好幾回,分明有不少兵馬沖入奚氏這間看來還算富庶的院落,奚氏早讓大家把各處房門大開,箱柜案幾推倒,做出早被劫掠一空的假象,來人以為有人捷足先登,果然糙糙一翻,便拔腿走人。 本來奚氏擔(dān)心尚未滿月的望兒會有哭泣聲驚動鮮卑人,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望兒簡直是天下罕見的乖巧,抱在母親腕中極少哭泣,倒是偶爾有格格的稚笑聲發(fā)出;碧落但聽得外面有動靜,便將望兒摟到懷中,望兒開心地吮著母親的rǔ汁,再顧不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