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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據(jù)長安的慕容沖便陷入兩難之境:眾將士心系故國,在搜羅完長安的珍寶后,開始諫他東歸故里;可關(guān)東慕容垂已立穩(wěn)腳跟,怎肯容侄兒來分一杯羹? 但慕容沖似乎并未為此擔(dān)憂。 苻堅曾每日批閱奏表的甘露殿中,身著薄紗的美姬數(shù)十,在樂鼓聲中翩然而舞,霓裳歌扇,金釵鬢搖,華麗奢侈得近乎靡爛。 金樽在手,美人在懷,傾城絕色的帝王優(yōu)雅在御榻上舒展著手腳,清妍的眸底月影晃動,在浮華中沉醉如癡,迷離若夢。 內(nèi)侍小心翼翼上前,察顏觀色地上前稟道:皇上,高大人把楊定帶來了。 楊定 慕容沖忖了半天,才似想了起來,點(diǎn)頭道:對,高蓋找盡長安名醫(yī),救活了他的寶貝兒子。他是朕宣召的么? 內(nèi)侍答道:是,是皇上再三命高大人帶他入宮見駕。 他有點(diǎn)不太相信慕容沖會忘了此事,他已經(jīng)催過高蓋很多次了,高蓋一直以楊定重傷未痊推脫著。 慕容沖又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抱緊了懷中的兩名美人,說道:傳進(jìn)來吧! 高蓋帶了淡杏長袍的楊定出現(xiàn)在殿中。 高蓋低著頭,楊定一臉的漠然,漫不經(jīng)心地跟他身后。 靜養(yǎng)久了,他偏黑的膚色轉(zhuǎn)為明凈的白皙,一雙眼睛清冷如水,緊抿的唇尚是淺淡的顏色,顯然尚未復(fù)原。 他看了看成群的舞姬,厭惡地皺了皺眉,然后看到慕容沖和他懷中的美人,又皺了皺眉,隨即恢復(fù)淡然。 傷勢穩(wěn)定后,高蓋曾告訴過他,碧落的孩子被慕容沖誤殺,但碧落卻被慕容沖收入宮中。想碧落縱然傷心yù絕,有慕容沖陪著,總會度過那段悲傷的時光。 可如今,慕容沖懷中抱的女人,居然不是碧落。 不過,那也是他們兩人的事,與他無關(guān)吧? 他只是個多余的人,再沒有人需要他的憐惜,也不必再去cao心護(hù)著誰。 這般淡淡地活著,與淡淡地死了,大約也沒什么分別吧? 那么,便活著吧! 活著哀悼曾經(jīng)擁有及失去的一切。 臣高蓋拜見皇上!高蓋依禮參見。 慕容沖沒理會他,只望向了淡然立著的楊定。 高蓋一擊他的膝蓋,低喝道:定兒,給我跪下! 楊定便散漫跪倒,并不說話。 慕容沖盯著楊定,許久,居然笑了一笑,揮手讓美人們退下,拂袖起身,道:楊定,隨朕來。 楊定懶散地望著他的背影,跪在原地并未動彈。 高蓋早知楊定心灰意冷,xingqíng大變,唯恐他得罪了慕容沖,再丟了好容易揀回來的小命,也不管慕容沖有沒有叫自己,一把拉起楊定,將他踉踉蹌蹌拉在自己身后,跟隨在慕容沖身后。 慕容沖并沒有回頭看他們有沒有跟上來,沿著回廊甬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將他們拋得遠(yuǎn)了。 但楊定在秦宮呆得久了,早已一眼辨出,這條路,正是通向紫宸宮的方向。 他忽然之間更加懶得向前走了,太多的歡喜與悲哀,他已不想再去記起。 但高蓋一直緊緊拉著他,幾乎是硬將他拖到了紫宸宮門前。 梧葉飄零,jú花飄香,靜謐如昔。 慕容沖正站在宮門內(nèi),卻未走入內(nèi)殿,只靜靜地立在一株梧桐下,看殿前石階上坐著的女人。 他的袍袖飛舞,風(fēng)姿翩翩如仙,那金繡的蟠龍,雖是張牙舞爪,卻被梧蔭掩住,敷上一層nongnong的yīn影,色厲內(nèi)荏地憂傷游動著。 那女人只穿了單薄的夏衣,灰蒙蒙地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繚亂的長發(fā)枯gān如蒲糙,蓬松地蓋了整張的臉,和大半的身子,再看不出容貌身段。她的懷中,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正哭得嘶心裂肺,那女子胡亂地拍著他,拿一只搏làng鼓敲打著哄他。 小小的手掌在哭叫中煩躁地甩出,擊在了搏làng鼓上,那女人一時不防,搏làng鼓被打落,沿了石階滾到青石的地面。 遠(yuǎn)遠(yuǎn)侍立的七八名宮女頓時露出驚慌之色,然后往慕容沖望了一眼,到底沒敢不理,其中一位膽大的,走過去撿起搏làng鼓,顫抖地遞向那女人。 那女人忽然手一翻,已從身畔石階上撿起一物,利落揚(yáng)起,明亮的光芒閃過,那宮女慘叫一聲,捂臂而退,竟已滿是淋漓的鮮血。 那女人揚(yáng)起的,居然是劍,寶劍!流彩劍! 楊定屏住了呼吸,猛地向前沖出兩步,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女人,期盼能看到可以讓他否認(rèn)這人是誰的證據(jù)。 那宮女一退下,立時有宮女上前,麻利地從身邊取布條和傷藥,為她包扎,顯然對這種事已司空見慣。 那女人終于抬起了臉,防備地四處張望,然后自己撿起了搏làng鼓。 沁園 龍虎未散江湖遠(yuǎn)(一)〖實(shí)體結(jié)局篇〗 她分明看到了這邊有人,楊定甚至覺出了那黑dòng空茫的眼睛一一在慕容沖和自己的臉上劃過,卻沒有停留分毫,很快又轉(zhuǎn)回到手中的男嬰身上,呢喃道:望兒,望兒,看看,壞人都走了,走了 她笑了起來,結(jié)滿污垢的蒼白臉龐洋溢著幸福的清輝,連那烏黑如夜的眼睛都散發(fā)著異樣動人的光彩。 可嬰兒卻很不舒服地哭得更兇了,扎舞著手腳在她的懷里亂掙。 她她是 楊定gān涸著嗓子,半天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慕容沖出神地望著那女人,噫嘆道:那一夜,她在傷朕十多個侍衛(wèi)后暈了過去,再醒來便是這樣。她誰也認(rèn)不得,連朕都無法近身一步,只除了朕給她找來的那個男嬰。 他低了頭,喃喃道:這個討厭的嬰兒真吵!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哭!朕原來那個望兒 慕容沖哽住,眼中的月影里,飄來dàng去,都是月光下無邪笑著的望兒,扎手扎腳地歡喜舞動著,鮮紅蓮紋肚兜下的小肚子一吸一吸 那女人似乎給哭得無措了,呆呆望著男嬰,半天又笑了起來:餓了?是不是?我的望兒餓了? 她扯開半敞的破碎上衣,露出雪白高挺的蘇胸,將rǔ頭送入嬰兒的小嘴。 那男嬰終于止住了哭泣,那女人也似松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抬起頭,又看向了慕容沖等人。 她當(dāng)了好幾個男人敞著胸,可漆黑的眼里卻沒有半點(diǎn)屬于女子的羞赧,依舊是滿是防備,甚至滿是敵意。 大約因這幾個看來不太眼熟的人遲遲不走,她開始不耐煩,又握住了流彩劍,惡狠狠地瞪住他們。 楊定慢慢邁出腳,緩緩地向那女人走去。 那女人的眉眼冷銳起來,弓起腰,發(fā)出了不成音調(diào)的一聲怒叫。 碧落,我是楊定。 楊定靜靜地說著,并沒有停止前行的腳步。 布鞋踩在漸漸萎huáng的秋糙上,輕微的沙沙聲,像誰隱約的輕笑,輕笑著抱肩站在刺槐樹下,慵懶地說道:在下仇池楊定。 碧落那雙黑眼睛里,有了些不解的迷惑。 楊定揚(yáng)起唇,走到石階下,繼續(xù)道:碧落,我是楊定。 秋風(fēng)拂過,金huáng的落葉起伏著,翻滾著,發(fā)出嗚咽般的悲聲,像是某一個夏天,有人抱住那輕如蟬翼的枯gān女子,那樣嗚咽著悲聲:碧落,我來了。我是楊定。。 碧落望一望懷中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叫一聲,握住流彩劍,揮下。 楊定不閃不避,由著流彩劍劈中自己,依舊緊盯著碧落,說道:碧落,我是楊定。 劍尖刺入了楊定的肌膚,然后帶了輕微的顫意劃下,卻越來越淺,無力地垂下?;蝿拥膭λ胼p輕飄搖著,似誰在低低嘆道:碧落,下次棄我而去前,請一劍結(jié)果我。 盯著那淺杏衫子上滲出的殷殷鮮血,碧落的空茫的眼神漸漸凝結(jié),若有所思地想著什么。 楊定緩緩伸出了手,撫上碧落削瘦的肩。 碧落似乎很不習(xí)慣,咪起眼向后縮了一縮,右手持著的劍握緊,又松開,又握緊。 楊定柔聲道:碧落,記得了嗎?我是楊定。 碧落的面龐極骯臟,結(jié)滿了黑的灰的污垢,只有一雙眼睛依舊黑白分明。 她盯著楊定,瞳仁好久都不曾轉(zhuǎn)動一下,卻漸漸收斂了凌厲的防備和敵意,流露出小鹿般的無辜和受傷來。 楊定 碧落苦思著,右手慢慢放開了劍,黑黑的手撫上楊定過于白皙的面龐,惘然問道:你回來了么? 楊定倏地流下淚來,眼睛卻笑得彎彎的,如同晶亮的月牙:是,碧落,我回來了。 碧落便笑了起來,她忽然將嬰兒從自己胸前拉出,塞到楊定懷中,說道:你等著,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尚未吃飽的嬰兒突然被從溫暖的胸脯拉開,舔了舔唇,找不到溫香的母rǔ,頓時又哭得震天響,楊定低了頭望著這個眉眼陌生的嬰兒,慢慢坐倒在石階上,將臉埋到胳膊中,肩背抽動著,不讓人看到自己的凄愴yù絕。 殿中劈哩啪啦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然后碧落奔了出來,滿臉笑容將一樣?xùn)|西遞給楊定,歡歡喜喜道:看,漂亮么? 楊定接過,卻是一枚劍穗,嵌著一只佛手玉佩,編著整朵的蓮花紋,只是水碧色的絲線已經(jīng)被汗水和污漬浸透,變作了發(fā)黑的藏青色。 漂亮嗎? 碧落握緊楊定的手臂,急切地問道。 嗯,漂漂亮,和碧落一樣的漂亮 楊定聲音已經(jīng)完全失了調(diào),忽然摟住碧落的頭,失聲痛哭,和嬰兒的大哭聲和作了一處。 只有碧落沒有哭。她竭力要在楊定懷中抬起頭,不解地問:為什么你們都要哭呢?你哭,望兒也哭啊,不對,我記得我的望兒最喜歡笑,他最喜歡笑了他為什么哭?為什么哭? 她伸出雙手,抓住自己的蓬亂頭發(fā),使勁揪著,揪下了大片的亂發(fā),眼底有破碎的凌亂和驚懼。 碧落!碧落! 楊定無助又無奈地呼喚,去拉她的手。 啊啊 碧落忽然大叫起來,松開頭發(fā),一手抓緊楊定,一手撈起流彩劍,東張西望地轉(zhuǎn)動著脖子,無比凄厲地叫起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要?dú)⑼麅?,他們要?dú)⒛?!楊定!楊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