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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靜,微聞得行走時裙褶觸碰的輕細(xì)聲響。前殿的歌聲被風(fēng)chuī來,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我駐足聽了片刻,惘然一笑,依舊攜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這樣寂寥而熱鬧的宮中深夜,是誰的撫琴,挑破了子夜的霧靄;又是誰的幽歌,撩撥開錦宮的玉塵。 后宮-甄嬛傳Ⅲ 第七十一章 冷月 一場霜降之后,空氣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時分,薄棉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層秋雨一層涼,真正是深秋了啊。 這樣的蕭條的秋,兼著時斷時續(xù)的雨,日子便在這綿長的yīn雨天中靜靜滑過了。 這一日雨過初晴,太陽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huáng的葉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莊見我這樣避世,時時勸我?guī)拙?,而我能回?yīng)的,只是沉沒。這日眉莊來我宮中,二話不說,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著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風(fēng)撲起披風(fēng)墜墜的衣角,似小兒頑皮的手在那里撥動。 我不曉得她要帶我去哪里,路很長,走了許久還沒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從前在哪里見過的,用心一想,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條路,便是通往去錦冷宮的道路。數(shù)年前,我在冷宮下令殺死了宮中第一個威脅我xing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殺戮,以致我在后來很多個夜里常常會夢見死去的余氏被勒殺的的qíng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宮。推開門,有數(shù)不清的細(xì)小灰塵迎面撲來,在淺金的日光下張牙舞爪地飛舞。在我眼里,它們更像是無數(shù)女子積蓄已久的怨氣,積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詛咒,像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一樣,讓人不寒而栗。陽光在這里都是停滯的,破舊的屋檐下滴答著殘留的雨水,空氣中有淡淡的卻揮之不去的腐臭和cháo濕的霉味。 那些曾經(jīng)容顏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縮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瘋癲跳躍大笑,而大多人貪戀這久違的日光,紛紛選了靠近陽光的地方享受這難得的片刻溫暖。 她們對我和眉莊的到來漠不關(guān)心,幾乎視若無睹。照看冷宮的老宮女和老內(nèi)監(jiān)們根本無意照顧這些被歷朝皇帝所遺棄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壞的食物給她們讓她們能繼續(xù)活下去,或者在她們過分吵鬧時揮舞著棍棒和鞭子叱責(zé)她們安靜下來。而他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無表qíng地將這些因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殺的女子的尸體拖到城外的亂葬崗焚化。 人人都曬在太陽底下。我無意轉(zhuǎn)頭,yīn暗沒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兩個女子一坐一臥在霉?fàn)€cháo濕的稻糙堆上,連日yīn雨,那些稻糙已經(jīng)烏黑爛污。那兩個女子衣衫襤褸破舊,蓬頭垢面。坐著的那個女子手邊有一盤尚未舔凈湯汁的魚骨,蒼蠅嗡嗡地飛旋著。她的面前豎了一塊破了一角的鏡子,她仔細(xì)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著臉和脖子,一點(diǎn)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雙手在稻糙中摸索了片刻,如獲至寶一樣取出了一支用火燒過的細(xì)木棒,一端燒成了烏黑的炭,正是她用來描眉的法寶。 眉莊在我耳邊輕聲道:你猜猜她是誰?她污穢的側(cè)臉因為沉重雪白的粉妝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長眉而顯得yīn森可怖,我搖頭,實在認(rèn)不出她是誰。 那女子一邊認(rèn)真地畫著自己的眉毛,一邊嘴里絮叨著道:那一年選秀,本宮是最漂亮的一個,皇上一眼就看見了本宮,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宮的牌子。整個宮里,本宮只比華妃娘娘的樣貌差那么一點(diǎn)兒。那時候皇上可喜歡本宮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個晚上寵幸了本宮三回呢,還把麗字賜給本宮做封號,不就是說本宮長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憶里的語氣是快樂而驕傲的,渾忘了此刻不堪的際遇。她描完眉,興沖沖地去推身邊躺著的那個女子,連連問道:本宮的妝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厭煩道:好看好看!整天念叨那些破事兒,老娘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說著也不顧忌有人在,毫不羞恥地慢里斯條一件件解開自己的骯臟破舊的裙衩,露出一對gān癟松垂積著汗垢的rǔ房。她悠閑的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搔癢,另一只手迅速而準(zhǔn)確地在衣物上搜尋到虱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貋G進(jìn)嘴里,啪一聲咀嚼的輕響,露出津津有味地滿意的表qíng。我胸口一陣惡心,qiáng烈升起想要嘔吐的感覺。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氣她的敷衍,繼續(xù)化著她的妝,道:只要本宮天天這樣好看,皇上總有一天還會喜歡本宮的。說著用腳尖輕輕踢一踢身邊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曬太陽,身上一股子霉味兒。 躺著的女子粗魯?shù)溃夯鞄?,太陽會把我的皮膚曬壞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宮是宮里最好看的麗貴嬪呀,怎么能被太陽曬著呢。她詭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歡本宮身上這樣白了。 我聞言一驚,竟然是麗貴嬪!轉(zhuǎn)眼去看眉莊,她臉上一點(diǎn)表qíng也無,只是冷眼旁觀。 她的笑極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腳邊。她發(fā)現(xiàn)丟了自己的愛物,回身來尋,驟然見了我,一時呆在那里。她臉上的面粉撲得極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臉上究竟是何神qíng。她的眼中卻是jiāo雜著恐懼、震驚和混亂。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腳邊語無倫次哭喊道:婉儀小主,當(dāng)日是本宮、不、是我糊涂不、不、我其實知道的不多,全是華妃她主使的呀!她極力哀求道:婉儀為我向皇上求qíng吧,我qíng愿做奴婢做牛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還稱呼我婉儀,婉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宮中與世隔絕,她并不知道,我已不是婉儀。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宮如此潦倒?;蛟S當(dāng)初她意氣風(fēng)發(fā)入宮那一日,并不曉得今后自己會láng狽至此吧。 旁邊的女子對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無動于衷,偶爾抬頭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頭咀嚼她美味的虱子。淚水沖開麗貴嬪臉上厚重的面粉,一道道像溝渠一般,bào露出她蒼老而衰敗的容顏。其實她比我不過只大了四五歲,二十一、二歲的年齡,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曾經(jīng),她是這個后宮里僅次于華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愿再聽,也不愿再看,用力掙脫了麗貴嬪的手跑了出去。 冷宮外的空氣此刻聞來是難得的新鮮,我qiáng行壓制下胃中翻騰踴躍的惡心感覺,似乎從一個噩夢里蘇醒過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后宮的另一幕。這樣場景讓我害怕并且厭惡。 眉莊追出來輕拍我的背,溫和道:還好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道:jiejie帶我來冷宮,不是讓專程讓我來看麗貴嬪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麗貴嬪身邊那個女子了么?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語。眉莊曉得我厭惡那種惡心,曼聲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嬪呵。 這個名字我并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后多有內(nèi)寵。而嬪,并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宮中,亦有杜恬嬪、劉慎嬪、汪睦嬪、趙韻嬪四人。芳嬪,實在是我不曉得的。 眉莊意味深長的看著我,慢慢道:芳嬪比我們早三年入宮,初封才人,進(jìn)芳貴人、良娣,承恩半年后有身孕進(jìn)封芳嬪,也很得了一段時間的風(fēng)光,可惜失足小產(chǎn),她因為太過傷心而失意于皇上,后來又口出怨言污蔑華妃殺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宮。 我凝眸于她,輕聲道:jiejie怕我步上她的后塵? 眉莊道:她是否真的污蔑華妃并無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蔑。俗話說見面三分qíng,芳嬪一味沉溺于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顧皇上,連見面分辯的機(jī)會也沒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莊說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宮,手腕上的金鐲相互碰觸發(fā)出嘩啦一聲脆響,話音一重頗含了幾分厲色和痛心,道:這就是前車之鑒!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們倆的現(xiàn)狀就會是你日后的下場! 我靜默不言,肅殺的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去,gān枯發(fā)huáng的樹葉被風(fēng)卷在塵灰中不由自主地打著卷兒。冷宮前空曠的場地上零星棲息著幾只烏鴉,沉默地啄著自己的羽毛,偶爾發(fā)出嘎一聲嘶啞的鳴叫聲,當(dāng)真是無限凄涼。 我輕聲道:jiejie怎么會來冷宮發(fā)現(xiàn)麗貴嬪和芳嬪。 眉莊神色急劇一冷,眼中掠過一絲雪亮的恨意:芳嬪的事我不過是湊巧得知。至于麗貴嬪當(dāng)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見到她,我便會永遠(yuǎn)牢記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讓慕容賤人也來嘗嘗冷宮里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莊的愛與恨向來比我分明。 我抬手輕輕拂去她肩頭薄薄的灰塵,道:從小jiejie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著眉莊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對jiejie這樣可有可無多半也是jiejie自己不肯要這恩寵吧? 眉莊凜然轉(zhuǎn)眸:我心中唯一牽念的,只有怎樣殺了賤人?;噬系亩鲗櫣倘恢匾?,卻不可靠,難道我能依靠他為我報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涼了,jiejie和我先回去罷。 許是懷著驚動的心事,這一路迢迢走得越發(fā)慢。眉莊的話言盡于此,再沒有多說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緊緊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溫度,溫暖我沉思中冰涼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門,眉莊道:我先回宮去了,你仔細(xì)思量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自永巷擇了近路往自己宮中去。永巷無盡的穿堂風(fēng)在秋冬尤為凜冽,兩側(cè)更是四通八達(dá),無處不有風(fēng)來,chuī得錦兜披風(fēng)上的風(fēng)毛軟軟拂在面上,隱約遮住了視線。 斜刺里橫出一個人來,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聞得哎喲一聲,抬頭看去,正是恬嬪宮中的主位陸昭儀。 陸昭儀本是玄凌繼位之初入宮的妃子,位分雖只高我一級,卻是九嬪之首,在宮中的資歷遠(yuǎn)遠(yuǎn)在我之上。我見撞著了她,忙站立一邊請安告罪。陸昭儀失寵多年,在宮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時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見撞著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種避讓不安的qíng態(tài),本不yù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變,生了幾分怒意和威嚴(yá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