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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還在耳邊,還牙尖嘴利地與我說著那些俏皮話兒。她死得這樣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頭又痛了起來。 是了,洛陽女兒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歲里,最愛的就是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莊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來,好似得了寶貝似的,一句一句念給她聽: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眉莊最把《女則》和《女訓(xùn)》讀得爛熟于胸,詩詞一道,她總是不太關(guān)心。往往這個時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fèng著一扇繡屏,五福捧壽或是玉堂如意的圖案,大捧大捧燦若云霞的絲線,映得她的臉越發(fā)端莊從容。她才十二歲,就已經(jīng)修成了大家閨秀應(yīng)有的沉靜的氣度風(fēng)華。到底爹爹太縱著我,把我的xing子寵得這樣驕矜。 她慢慢聽完了,沖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綠清水中忽然綻放出一朵裊裊婷婷的白蓮,那種白如玉璧的光華,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無法可擋。 她放下針線,浣過手,道:我聽得不甚明白,只覺得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藝,夫婿豪門貴子,十六一舉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穩(wěn)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貴非凡。眉莊淺淺微笑:有這樣的境遇,已是世間女子的最好歸宿。嬛兒,你我將來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該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個時候,閨閣里所有的盼望,不過是能得一個有qíng郎,一世平安富貴就是了。 然而眉莊好看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際遇這樣好,她還有什么不滿足。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她實在不應(yīng)有這樣的嘆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貴,可是通篇下來,卻不見說他夫婿如何英偉不凡,如何愛她敬她。若碰上一個不堪的夫婿,一個不愛自己的夫婿,哪怕?lián)碛性俣噱\繡富貴,也不過是一個豪門中的寂寞女子罷了。生了兒子,擁有一個正室的名頭,又有什么好過的? 眉莊緩緩嘆息了一聲,道:那也是。富貴也有富貴的無奈,總是各有各的苦。 我學(xué)著戲文里唱了一句道: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眉莊呀了一聲,起身作勢要打我:這姑娘家的,又是讀閑詩又是唱那些沒來頭的戲文,半點閨閣千金的樣子也沒有,成什么呢? 我一個旋身忙躲到屏風(fēng)后頭,笑著道:眉jiejie饒我這一遭吧,我不過一時貪圖好玩兒的。我笑得喉嚨發(fā)癢,連連道:我可不是那這話來取笑jiejie的。 眉莊正一正衣裳,傲然道:這個自然,我沈眉莊將來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們必定能白頭到老。說罷,連眼角到暈紅如醉了。 那時的眉莊,那樣驕傲,那樣自信,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靈芝,出于塵上。全不是如今存jú堂中那個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卻想起離宮那日,眉莊盈盈立于紅墻之內(nèi),目送于我至路的盡頭。那份牽掛與叮嚀,如今重上心頭的,只是凄涼的身影,煢煢孑立在溫實初的傘下。 宮中滔滔流逝的年歲里,無限紛爭之中,眉莊何曾真心的快樂過。 再仿佛,還是我新得寵的那段日子。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那樣年輕飛揚的歲月,被君王肆意寵愛著,原是不輕易知曉愁的滋味。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約是鳳鸞恩車一連七日載著我駛向儀元殿東室的日子,那一日貪睡,起得比平時晚些,醒來的時候見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我。我不由驚異,當(dāng)是他怎的那樣早就下朝了。 他卻支手頤然躺下,只閑閑道:愛卿好睡,當(dāng)此美人睡圖,朕怎舍得離去去對著朝臣們那樣永遠(yuǎn)板著的臉。 我又驚又羞,道:這樣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緊,皇上還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緩緩打了個哈欠,食指慢慢撫上我的臉頰,微笑道:難得一日,就當(dāng)給大臣們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閑。我待要再勸,他的食指已經(jīng)捂上了我的唇:你這樣靜靜睡著就好。早朝么反正時辰也已經(jīng)過了,朕再趕去也來不及了,索xing罷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說話,安安靜靜躺在他臂彎之中。彼時暖花開,東室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有和煦的風(fēng)帶著迷蒙的花香緩緩散一些進(jìn)來,像是女兒家的一雙玉手,試探著輕輕半卷起重重的鮫綃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陣風(fēng)過,殿外的櫻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yuǎn)遠(yuǎn)地舞過,映著滿殿輕薄透明的鮫綃,光影迷離如煙。 一抬頭,遇上玄凌如許深qíng的目光,目光所及之處唯有我一人,仿佛整個人都無聲無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來敲門,道是有緊急的奏章來報。 玄凌不耐煩,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對了我道:只怪李長糊涂,平時沒在這事上好好提點那些奴才們。叫他們不曉得一句話。 我一時不解,好奇心起,于是問: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狹,當(dāng)關(guān)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輕輕啐了一口,低頭道:皇上好沒正經(jīng),這樣拿人取笑呢。 這樣的好時光,終究只是一場幻夢罷了。 如今,亦只能嘆息一句: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4) 莫愁哪怕一生qíng愛悟出可牽掛,至少可以平安終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qíng愛錯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終老,連唯一的女兒也不能在身邊,真真是連莫愁的萬一也不如?。?/br> 到如今,愁對鏡坐,夜對愁眠又含愁醒來,當(dāng)真是要自己勸自己一句莫愁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靜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門中的人是不該有人伺候的,只是宮里頭發(fā)了話讓你仿從前舒貴妃她忙改嘴道:罪過是沖靜仙師的先例,那么也就讓她們兩位跟在你身邊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臉上微露喜色,當(dāng)即應(yīng)了。我抬頭,正殿中供著的不是如來也不是觀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薩。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爐,刻天古斗三字。爐下石g右側(cè)刻著福生甘露地,壽齊玉簡天,左刻著隆慶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燦爛,在通明光亮的燭火下更顯得寶相莊嚴(yán)。我心底忽然悸動,念及初生的朧月,一時大覺悲苦不已,輕輕道:眾生度盡,方旨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菩薩果然佛法深遠(yuǎn)。 靜岸望我一眼,取過身側(cè)一盞寶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點到我額頭上,道:釋迦牟尼就有我為大眾說甘露凈法之語,甘露能解世間悲愁,你已在紅塵之外,煩惱可盡拋了。 她的語氣悲憫,神色和善,仿佛能dòng曉我的無奈。我微微頷首,亦是心領(lǐng)了。她指一指身邊一位膀大腰圓的尼姑道:這是我?guī)熋?,法號靜白,掌管本寺的一應(yīng)起居雜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過,也便散了。 夜里風(fēng)大,chuī在棉紙的窗紙上噗噗作響,嗚咽如訴。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燈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過幾件替換用的褻衣,從此就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并不說話,倒是浣碧笑了一聲,道:小姐的法號真真是特別。莫愁,不像是尋常的法號,倒像是閨閣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誡我,既已入空門,就不要再想著從前俗世的憂愁煩擾了。我喃喃道:不及盧家有莫愁?倒真當(dāng)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沒有聽清,道:小姐說什么? 我漠然微笑,沒什么。我這輩子從今而始最要緊的事qíng,就是好好日夜祝禱,希望遠(yuǎn)在川北嶺南的父兄和宮里朧月可以一世平安。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輕輕道: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靜靜聽著風(fēng)聲,山里的風(fēng),和宮里頭的是不一樣的。宮廷里的風(fēng)再暖再明媚,終究有股yīn氣太盛的森森涼意。而山里的風(fēng),卻是呼嘯而過的霍霍有聲。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陣緊一陣的發(fā)涼,腹中也開始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著冰涼的信子。浣碧見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連色這樣難看。 槿汐聽見動靜,忙擱下手中的東西趨前道:娘子剛生下孩子,身上的殘血未盡,今日又車馬勞頓一番折騰,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爐子上的水還未開,還須找些紅糖來兌了熱熱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發(fā)急,又要qiáng,少不得道:一時半刻哪里來的紅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輕心,弄不好要落一輩子的病根的。說著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們借些應(yīng)付過去。 說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g躺下,多多地蓋了幾層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宮中,我身體還未復(fù)原,反倒?fàn)窟B了槿cháo和浣碧處處照顧我,如此想著,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響了,料是槿汐回來了,語氣無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無人肯開門,別說借些紅糖了。她的聲音更低:我去尋靜白師傅,還被她呵斥了兩句,只是暫時還未敢驚動住持師傅。 浣碧以為我睡了,低聲嘆息道:方才住持師傅還說是仿著從前舒貴妃的先例來,一轉(zhuǎn)身就連熱湯熱水也沒有了。 我隱約聽著,心下更是難過。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邊遠(yuǎn)處大樹下獨有一間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師傅住著,我再去尋一尋看。 浣碧忙攔住了道:傍晚聽兩個引路的小尼姑說,那里住了個極古怪的姑子,平時無人敢搭理她。還是再去別人那里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