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dāng)日這樣貿(mào)然闖進(jìn)寵妃所居住的宓秀宮中救我于危難，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驕縱的華妃，亦是與汝南王一黨直接起了沖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韜光養(yǎng)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風(fēng)。

    浣碧從未在我面前說起當(dāng)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說來：當(dāng)日小姐罰跪在皙華夫人的宓秀宮中，連有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我就知道壞事了。那天槿汐陪著小姐在里頭，自然脫身不得，一宮妃嬪也全在皙華夫人宮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宮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顧不暇，怎么還能顧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無門、下地?zé)o路。奴婢遠(yuǎn)遠(yuǎn)在外頭望見小姐被皙華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擔(dān)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卻連一個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沒有，真是急得連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宮中又有誰敢得罪皙華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時，我碰上了路過的阿晉，這才想起來，原來六王爺為了能方便侍疾，照顧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鏤月開云館。

    鏤月開云館，是玄清在出宮開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撫養(yǎng)長大的，于是依舊在太液池上留了這樣一間殿閣居住，方便在宮中與王府之間來往，既可陪玄凌閑話詩書，亦便于向太后問安盡孝。且鏤月開云館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嬪妃女眷即便劃船嬉戲也不會去的這樣遠(yuǎn)，正好也可避嫌。

    我從前是見過阿晉的，知道他是王爺?shù)男母褂H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求了阿晉帶我去鏤月開云館找六王爺想辦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緒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鏤月開云館，館外開了無數(shù)淺金和粉紅的合歡花，風(fēng)chuī過像是下著花雨一般，若不是急著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貪看住了的。王爺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筆一筆寫著字。我不曉得他在寫什么，但是他看見我來，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yàn)橥鯛斣?jīng)在小姐有孕后叮囑過我，若小姐在宮中有什么難處，可以讓我去鏤月開云館找他，他若不在，阿晉也會傳話告訴他。可是那一天，阿晉親自帶著我去的，我又那樣倉皇láng狽，王爺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于是我哭，我跪下來求他，求王爺一定要去宓秀宮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爺一聽，臉都白了，也不說怎么去救，扔了紙筆拉了我就往宓秀宮去。阿晉急的都快瘋了，拼命拉住王爺，求王爺不要冒失得罪了皙華夫人和汝南王?？墒峭鯛?shù)牧饽敲创?，阿晉怎么掙得住呢。別說阿晉，連守衛(wèi)宓秀宮的侍衛(wèi)都被嚇住了，攔也攔不住。于是，我們便這樣闖進(jìn)了宓秀宮，王爺是男子，這樣貿(mào)然闖進(jìn)去，那些嬪妃都嚇壞了，慌得全躲進(jìn)了內(nèi)殿，連皙華夫人也嚇的臉都白了，顧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氣，與王爺爭執(zhí)。唉，當(dāng)日的皙華夫人何曾把誰看在眼里，而她卻不想想，王爺敢這樣闖進(jìn)來救人，難道還能把她放在眼里么？

    當(dāng)日痛楚的記憶里，惟見玄清為了我和慕容世蘭當(dāng)面爭執(zhí)沖突，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急怒攻心、神色大變。而玄清，從來是溫和而從容的。

    當(dāng)時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條裙子上都是紅的，人都昏死過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我嚇的只會哭，王爺見沒人幫的上忙，也顧不得男女大防，抱著您就回了棠梨宮。　浣碧講到動qíng處，不禁淚光盈然：緊接著敬妃娘娘也來了，見您三魂不見了七魄的樣子，差點(diǎn)沒昏過去，忙不迭地叫請?zhí)t(yī)。王爺吩咐了阿晉快馬加鞭去請回皇上，又親自守在棠梨宮外以防皙華夫人借機(jī)生事，直到皇上歸來。

    后來的事，她沒有說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終究是沒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動，激dàng如cháo，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原來他一早，已經(jīng)是這樣待我、保護(hù)我，為我周全。我總以為自己是知道的，卻知道那樣少，那樣零散，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說，因?yàn)槟禽纲F嬪，是皇上最喜歡的寵妃，懷有皇嗣，所以六王才會這樣不顧一切來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撐腰的皙華夫人。浣碧望著我，眸子幽深如兩潭靜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總是那樣以為的?？墒侨舨皇悄侨沼H眼見到王爺為你而落淚，我?guī)缀醵疾荒芟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男子流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宮，我親眼見到王爺?shù)臏I落在你臉上，雖然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墒切〗?，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爺是為你在心疼啊。

    貴嬪！最后的知覺失去前，我只聽見抱著我的人這樣叫我。這呼喚的聲音里藏著如許深qíng、急痛和隱忍。我總以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為我心痛、為我焦急。

    那一滴淚水的熱度，仿佛是燒灼過的印記，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臉頰上隱隱燃燒。淚水的痕跡，在臉頰上早就消逝得一gān二凈了。只有我明白，那熱烈的溫度，是怎樣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這是清心疼我的眼淚，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時時發(fā)作糾纏，要我怎樣抵抗呢？

    我不過是在拼盡全力負(fù)隅頑抗啊。

    我默然不語，只是望著花團(tuán)錦簇的錦被怔怔出神，那樣繁繡的花朵，團(tuán)團(tuán)連歡，是官用的樣式。我曉得玄清細(xì)心，已叫人換去所有宮樣的圖樣，怕勾起我對舊日的傷心。雖然是在他的別院清涼臺，遠(yuǎn)離宮禁，可是宮廷的氣息真正遠(yuǎn)去了么？

    香爐中裊裊如煙升起的我所喜歡的香料，正是宮廷貴眷方用得起的貴重的沉水香。

    而他這個人，本也就是宮禁深苑有著千絲萬縷割舍不斷的牽連的人啊。

    心意有一剎那的虛空，連自己也不能把握。風(fēng)從窗下徐徐chuī入，似漫步而進(jìn)的淑女，帶著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臉頰。風(fēng)chuī起錦繡彈花簾帳的剎那恍惚里，窗外的風(fēng)景晃得我有些眼花。有那么一瞬間，心念激dàng，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這樣愛著他的，卻一定不能讓自己這樣愛著他。這樣恍惚的一瞬間，所有的悲歡、辛酸、驚喜、失落和著少女時代的深切期許一起涌上我的心頭。

    在最初的年歲里，在對愛qíng還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時候里，我曾經(jīng)多么渴望有一個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憂，不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與我志趣相投、兩qíng相悅，可以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地廝守到老，守住一個長相思、長相守的神話，就這樣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然而，眼前有了這樣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終的對于愛qíng的夢想。他懂得我、愛惜我，與我靈犀一點(diǎn)通，與我的靈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顏的更改。

    而我，卻退卻了，害怕了。

    時間的手讓我們在最初時便錯過了。到如今，還能更改么？

    我無數(shù)次想，若在從前，我沒有進(jìn)宮，沒有成為玄凌的寵妃，或許我有萬分之一個機(jī)會可以與他相遇、相知、相愛。這萬分之一的機(jī)會，也遠(yuǎn)遠(yuǎn)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見他時，已經(jīng)是玄凌的新寵了，我什么也不能改變，不能說、不能做，面對他的無意流露的qíng意、只能裝作懵懂不知，充耳不聞，極力壓制住自己的心緒。

    而到現(xiàn)在，我與他的身份這樣分明。哪怕我是棄妃，哪怕我與玄凌再無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經(jīng)的皇嫂啊。何況，他依舊是當(dāng)年的天之驕子，玉堂光耀。而我，卻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對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qíng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后宮－甄嬛傳Ⅳ 21.子夜歌

    這樣擁被而坐，悶悶地竟不覺得時光的易轉(zhuǎn)，從清晨到日落，光影的變化，于我卻只是無知無覺。

    這樣的沉默凝滯在時光匆促的腳步里，浣碧憂懼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說錯了話罷？

    我只是搖頭，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錯的地方，小姐打我罵我就是，千萬不要一個人生悶氣。

    我緩緩搖頭，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氣，只想安靜想些事qíng。

    浣碧不敢再說話，只安靜垂手坐在我身邊，憂心忡忡的樣子，亦叫人生憐。

    天色漸漸暗沉了下去，浣碧無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訴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點(diǎn)亮了蠟燭，重又在我身邊坐下。暗紅的一苗一苗火光，靜靜跳躍在溫暖的空氣中，好似一顆虛弱而掙扎的心。

    只聞得有輕微的腳步聲，我轉(zhuǎn)頭看去，卻見是玄清進(jìn)來了。我不愿他知曉我的心思，于是打疊起jīng神，含笑欠身道：王爺怎么這個時候過來，用過晚膳了么？

    他笑：才剛回了趟王府，在府里頭用過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動了，可見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難得病一回，現(xiàn)在是好全了。他環(huán)視周遭，問道：蕭閑館住的可好嗎？

    我取笑他道：回回來都要這樣問，你不煩我也煩了。我可只再說一次，蕭閑館很好。

    他眼神極佳，一眼瞥見我擱在前頭案上的飯菜紋絲未動，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沒吃，飯菜不合胃口么？

    浣碧正要說話，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覺得舌頭上膩膩的，懶怠吃東西。先擱著吧，餓了我自然會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語氣，道：舌頭膩膩的就讓廚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為難自己的胃口做什么。東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來。他轉(zhuǎn)臉吩咐浣碧：去叫廚房再做些清淡慡口的菜來，配些白粥就好。我陪你家小姐吃些東西。

    我忙要去攔下，道：何必這樣麻煩，我吃不下，王爺這樣張羅反而費(fèi)事。

    他卻斂衣而坐，叫了阿晉搬了張梨花木小圓桌子到我g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頭吃的東西不過是虛應(yīng)故事，并不曾吃飽，現(xiàn)下請娘子作陪，與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飽肚子可好。

    我曉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東西，這番心意也不好推辭。于是只得含笑應(yīng)了，口中只道：王府里頭什么山珍海味沒有，非要巴巴兒地趕到清涼臺來再用些。

    他也不解釋，只笑著道：只是想著罷了。

    浣碧應(yīng)聲出去。玄清也不多說什么。只撿了我喜歡的事qíng來講。于是兩人挑燈而對，我側(cè)耳傾聽，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聲傳來，卻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聲音。

    我聽了一晌，不覺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涼臺的歌女們在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