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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妃含笑道:淑妃娘娘盛qíng相邀,我怎敢不到?說罷瞧著我,淑妃娘娘甫生育,又要應(yīng)付種種禮儀瑣事,只恨不能分身,我也不敢常來打擾。 我凝眸睇她一眼,笑道:jiejie如今叫我娘娘,可見是真要生分了。我和jiejie是一樣的人,淑妃不過奴才們嘴里叫一聲,我如何當?shù)闷餵iejie這句娘娘呢。 敬妃微微有些不忍,攏好袖口,曼聲道:縱然meimei客氣,到底尊卑還是在的。她半是道喜半是感慨:四妃之位虛懸十余年,到底是meimei成了乾元朝第一位淑妃,可見皇上是真心疼meimei還破例準許保留封號,那可是貴妃才有的禮遇啊。 我親自斟了一盞茉莉花遞到她面前,笑吟吟道:若論起品德資歷來,jiejie難道做不得四妃之一么?何況茶香裊裊如霧,有著清逸怡人的溫熱芬芳,何況那個莞字 敬妃怔忡的瞬間,竟流露一絲淺淺的艷羨之色,那是個很好的封號。她的手安靜伏于膝上,白得與絲帶上系著的一塊羊脂纏花玉玦一般無二,meimei離宮那幾年里,皇上偶然有一次說起,初見時meimei于初杏新柳的上林苑中莞爾一笑,嫣然無方令三失色 我淡淡一笑,手指劃過平滑如膚的緞面裙幅,平靜道:皇上過分贊譽了。年輕的時候,誰不是容色傾城、顛倒眾生,否則如何能在宮中占一席之地呢? 話一出口,殿中沉沉靜了下來,都有了幾分尷尬。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并不是不知道那樣的日子是怎樣熬過的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而已,誰又能挽得住最好的年華呢?再好的皮相也總有朽敗的一天,不過是眼睜睜看著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頭而已。 紫奧城中的女人,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生而已。 站在開頭,就已經(jīng)猜到了收稍。 四目相對的剎那,都有幾分難堪,不約而同避了開去,只卷起簾櫳看著窗外秋色如妝,澄明yù醉。 未央宮內(nèi)地氣和暖,剛?cè)刖旁聦m中早已遍籠暖爐,走到哪里都是意融融的溫暖。加之玄凌囑咐未央宮中務(wù)必花樹要常開常新,因而所植諸如櫻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為上品,還特命御苑花匠送來五色梅、折鶴蘭、玉蝶灑金等奇花異糙賞玩。因而眼下雖近初冬,未央宮內(nèi)仍是繁花似錦、盛意無限,兼之這幾日天氣晴好,花樹吸飽了明璨日光,愈加嬌艷明媚。更有兩株南詔進貢的名夜落金錢的花樹,開金huáng如稠的花朵,色澤艷烈如火鳥,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繽紛落地,尤如地面遍撒金錢,令人驚嘆不已。 侍奉在側(cè)的人早被我打發(fā)了出去,敬妃的含珠亦遠遠陪侍在殿外。我緩緩地剝著手中一個蜜橘,偌大的柔儀殿,繁麗空寂得如一座空城,靜得可以聽見指甲掐破橘皮時汁水迸濺的聲音。寂靜里敬妃的聲音縹緲如一抹淡淡的云煙,秋光沉醉竟勝朝,她隨手拾過g邊的一柄秋扇,都深秋里了,淑妃meimei身邊怎么還放著扇子?瞧這做工jīng細,想是平日賞玩的。 我瞟了那團扇一眼,生絲的白絹面,水墨畫著個憑欄美人的側(cè)臉,淡淡幾筆,似工筆描繪的白牡丹花兒,清約可人。旁邊題著兩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qíng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那柄是白玉鏤空刻花的,底部垂著一股杏子色的流蘇,落在敬妃清雅素麗的衣袖上,隱隱顯得單薄。 我微微一笑,哪里為著好看呢?不過是為了時時給自己提個醒罷了秋扇見捐,連班婕妤絕世才qíng都不過落得個獨守長信宮的下場,遑論咱們姐妹。 敬妃微微變色,尷尬笑道:淑妃meimei都說這樣的話,可叫我們怎么好呢? jiejie如何與我一樣?我微笑注目于她,皇上給我這樣高的位份榮寵,外人看來何嘗不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然而jiejie心細如發(fā),知道我已無娘家可靠,不過是風雨飄萍,如履薄冰而已。 皇上他 我的聲音平靜而冷冽,登高必跌重。如今我越是風光,來日一旦被讒言所害,必定摔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我看著敬妃手中的團扇,輕輕道:喜歡的時候便是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一旦不入眼了,便是一般棄捐篋笥中,恩qíng中道絕不過和這秋扇一般罷了。 敬妃微笑道:旁觀者清,meimei也聽我說一句皇上心里有meimei,才會這樣幾年放不下。 那么我索xing挑開了話頭,敬妃jiejie一向慧智,又對世事dòng若觀火,既然明知皇上對我還不算輕視,為何還要與我作對? 敬妃的臉色在剎那變得雪白,沉默著低下頭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左側(cè)臉頰上愈見肌膚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幾綹柔柔的碎發(fā)從高聳的螺髻底下垂落下來被冷汗膩在脖頸中,發(fā)髻上一只溫潤厚重的和田白玉鳳凰口中銜著一長串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瓔珞,幾乎是紋絲不動。 而她此刻的心qíng,未必有這樣平靜。 須臾,她抬首牢牢看住我,神色敗若死灰,靜靜道: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jiejie歷來沉穩(wěn),可是如今失算了。我停一停,槿汐與李長之事,便是jiejie告訴皇后的? 她不語,只深深看了我一眼,神色無奈。我徐徐道:我一直在想,當日是誰走漏了風聲鬧出這樣大的風波來。李長和槿汐都是謹慎的人,處處小心。唯一的破綻便是那一日那枚柳葉合心的纓絡(luò)被你看出了是槿汐的手藝。當日在場之人除了我唯有眉莊和你,眉莊自然不會在這些事上留心。而敬妃你,卻在那些日子前時常出入皇后的鳳儀宮。 她的聲音有些啞澀,手指緊緊蜷著手中的團扇柄骨,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凄然笑道:淑妃冰雪聰明,既然都已知道,何必再來問我。 jiejie為何不否認? 如今你權(quán)勢煊赫,圣眷隆重,自然有你的耳目靈通,我否認又有何用?敬妃長嘆一聲,忽而一笑,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終日懸心為難,寢食不安。我這樣害你,終是我對你不住。 心下微微惻然,相jiāo多年,敬妃終究不是惡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輕聲道:jiejie不爭圣寵,也甚少與人jiāo惡,當年華妃獨大之時亦可忍rǔ保身。今日種種,不過是為留住朧月在身邊。 敬妃深深凝視我,忽然低下頭去,聲音傷感如一鉤慘淡的下弦月色,若無朧月,我余生再無任何歡愉樂趣。她靜靜望著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靜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皇上就圣寵優(yōu)渥,即便失寵也皇上也不曾真正將你忘懷。你如何能明白那種隱沒于深宮中日日徘徊于寂寞的感覺。白日里,我是受皇上禮遇的妃子,而那禮遇也是客套的,并非真心實意。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嗎?我的昀昭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塊磚石,其中三十一塊已經(jīng)有了細碎的裂紋。這每一塊我都數(shù)過無數(shù)遍,否則,漫漫長夜我要如何度過?她的聲音軟弱而寂寞,在這鮮亮的秋色里如同拂過的涼風一般飄忽,透出深深的自傷與疲憊,其實一早就明白,我不過是皇上用來制衡華妃的一枚棋子罷了。華妃已死,我若不安分守禮,只怕連容身之地也沒有了。 我深深震動,明理克制如敬妃,亦有如此深重的無奈和沉痛。她從來不說,從來也不說,只把所有的遺恨抿成唇角永遠得體的微笑。 她抬首望住我,當年你離宮時把朧月托付與我,我自然感激不盡。自我入宮,我族人不過視我為他們平步青云的捷徑,我不能如他們所愿,他們自然連我的死活也不會顧及。我沒有絕世姿容,更無子嗣可依。應(yīng)允撫養(yǎng)朧月,一則是為自己尋個依靠,二則也可打發(fā)長日寂寞。可是朧月這般可愛,在我心中,她已經(jīng)和我親生女兒無異她的聲音漸次低微下去,我從沒想到你還會回宮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我的回宮,何止是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連旁人的人生也無端被我打擾。然而她對朧月的愛護,真真讓我感動。 我靜一靜神,輕輕道:jiejie方才說我耳目眾多,才知曉jiejie出入皇后宮中之事。我輕噓,jiejie豈知并非我有意留心jiejie行蹤,而是皇后昭然明示與我。 敬妃微微吃驚,隨即釋然苦笑,我早知皇后不是善與之輩,但她又何苦如此? 我輕輕頷首,是否善與之輩我不知曉。我只告訴jiejie一句,若皇后娘娘真心為jiejie好,必然不會讓任何人知曉jiejie曾在鳳儀宮頻頻來往??娠L聲卻明白無誤傳到柔儀殿jiejie細想就是。 她沉思,片刻悚然驚起,皇后是故意叫你知道,好叫咱們自相殘殺! jiejie聰慧。我低低嘆息一聲,朧月在jiejie膝下數(shù)年,皇后如何不知jiejie有多重視這孩子而我身為朧月生母,回宮后必然要把女兒接回身邊。只消稍稍在其間挑動,我與jiejie必定勢成水火,到時鷸蚌相爭 敬妃頹然嘆息,那末,必定是皇后坐收漁利了她的面上微微露出一絲愧色,輕輕道:我并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寵,我只希望朧月能多在我身邊幾年,可是我瞧你這樣疼這孩子,勢必是要帶在自己身邊。到那時只怕她早忘了我這個養(yǎng)母了她垂下目光,我不過是想借槿汐一事叫皇上覺得你不適合撫養(yǎng)帝姬 許是人的私心吧!我暗暗思量,若換做是我,也未必愿把自己的一重保障拱手讓人,更何況是掌上明珠、心頭嬌ròu呢。我平心靜氣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由皇后開口,帝姬下降前都由敬妃撫養(yǎng),不許我時時探望。 她的沉默應(yīng)證了我的猜想,她的聲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孱孱,你回宮之后炙手可熱,皇后卻久臥病榻,自然要設(shè)法彈壓你。她停一停,長嘆不已,我與皇后說定,只做這一次。只是惟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無論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無害。 我搖頭,婉聲道:jiejie未必沒有想得周全,只是為了朧月才不得不冒險行事罷了。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會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護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緊。從前的愨妃大抵如是,以一死換皇長子的前程,落個冤枉了斷,莫非jiejie也要學愨妃的糊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