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脂臉上緩緩綻開笑意來，撫著胸道：也虧得井太醫(yī)好脈息，新用的方子很見效呢。

    井太醫(yī)道：尚好。這藥物得往冷宮處尋得，倒也不算太難。只是這個(gè)季節(jié)，娘娘更要好生保養(yǎng)。

    我吟吟一笑，看得本宮心驚ròu跳，幸好昭儀無礙，只不知是什么病？發(fā)作起來這般厲害。

    瓊脂深深一福，滿面堆笑，多謝淑妃娘娘關(guān)懷，今日若無娘娘，恐怕沒那么便利手腳送小姐回來。小姐這本是胎里帶來的弱癥，自小就有的舊疾，奴婢伺候慣了，倒也不怕。

    我曉得瓊脂不愿多說，井如良亦一字不提，當(dāng)下亦只笑著安慰道：本來舊疾發(fā)作，本宮不該來此添亂，只是不忍袖手旁觀。既然昭儀無妨，本宮也可安心離去。昭儀好好歇著罷。

    瓊脂含笑謝過，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鸞外裳罩在胡昭儀身上，扶她入內(nèi)。

    殿內(nèi)不似外頭日明媚，一陣穿堂風(fēng)過，我一個(gè)眼錯(cuò)，恍惚見她被風(fēng)chuī起的孔雀藍(lán)外裳上用七色絲線繡著的一只神采飛揚(yáng)的彩翟，錦繡團(tuán)簇的倒像一只鳳凰，不覺一怔。瓊脂回頭見我留神，不覺微微蹙眉，隨即笑道：金兒，好生送淑妃娘娘。

    我扶著浣碧的手離了燕禧殿，吩咐了轎輦先回去，只一路擇了安靜的所在，一路邊行邊思索。

    彼時(shí)光嬈人，葉色青青，格外使人心靜。我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見前面走出個(gè)人來，倒唬了一跳。抬頭見是并不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紀(jì)，錦衣華服之下，年輕朗然的臉孔微有與年齡不符的冷清神色，細(xì)細(xì)辨認(rèn)，他的輪廓與眉眼與玄凌和玄清幾有相似之處，正是先帝幼子平陽王玄汾。他拱手，安靜道：淑妃娘娘。

    因著他與玄清的qíng分，我心生親近之意，和氣道：九弟好。

    我喚他九弟，這般熟稔而親切，完全是jiejie的口氣，而不是循禮的一句九王。他感知我這樣的溫和與親切，眼眸瞬間明亮起來，微笑時(shí)露出潔白的一顆一顆牙齒。他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來卻如涓涓暖流，煦煦陽光。他穿一件明藍(lán)色提方格紋繭綢長衫，親王貴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兒郎的頎頎英氣。

    他再揖手，已換了口氣，道：淑妃嫂嫂。

    我笑：九弟是皇上的親弟弟，我也不愿拘那份俗禮，冒昧叫一句九弟了。我打量他兩眼，含笑道：天氣還涼，九弟怎么穿得這樣單薄，該加些衣裳才是。

    他溫然道：多謝淑妃嫂嫂關(guān)懷，方才母妃也提醒了。只是汾覺得太過飽暖會(huì)叫人意志軟弱，故而擇了單薄些的衣衫來穿。

    我點(diǎn)頭贊嘆：富貴太過往往叫人墮落，九弟能有這分警醒是很好的。只是身子到底也要緊，若身子壞了，再肯意志堅(jiān)qiáng又有何用呢？

    他懇切道：多謝嫂嫂關(guān)懷。

    他笑時(shí)一對(duì)眸子爍似寒星。我心下一動(dòng)，暗想玄汾這一雙眼睛，倒似極了玉嬈明眸點(diǎn)漆。

    知曉他是入宮來向莊和德太妃請(qǐng)安的，于是問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間，卻見一芽huáng輕衫的少女笑著向我奔來，那一脈芽huáng綾裙似攏住了一褶一褶陽光，連笑聲亦輕靈如四月帶著花香的風(fēng)，叫人聞之欣悅。她奔到我面前，拉過我的手道：jiejie叫我好找，再不回去涵兒可要哭了呢。

    玄汾見有外人來，忙退開一步，垂首道：這位小主未曾見過，不知是我見他如此，曉得他疑心玉嬈是玄凌身邊新進(jìn)的宮嬪，不覺失笑，拉過玉嬈道：九弟不必見外，是我娘家小妹，暫住宮中陪我的。妹子年幼不懂事，輕易不出來走動(dòng)，難怪九弟覺著眼生。

    玉嬈素來伶俐，如何不知玄汾做何猜想，不覺漲紅了臉，跺腳冷笑道：難不成略平頭整臉些的都要嫁與你那位皇兄么？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約沒見過宮眷這般口無遮攔的，不覺驚愕抬頭，目光方落在玉嬈秀臉上，不覺一怔，旋即臉上一紅，忙低下頭去。

    我忙拉一拉玉嬈的手，嗔道：什么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里沒半句遮掩的。說罷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在蜀地長大的，難免不懂宮中規(guī)矩，九弟不要見笑才是。又促玉嬈道：還不見過九王。

    玉嬈素來惱著玄凌，即便在未央宮中亦與玉姚避居，從不與玄凌照面，此時(shí)氣猶未平，不由遷怒身為玄凌幼弟的玄汾。她糙糙施了一禮，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難怪王爺錯(cuò)認(rèn)了我，想來宮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爺如此猜想。

    玉嬈此言露骨，我不覺沉下了臉，叱道：越來越放肆了！

    玄汾倒不以為忤，只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確頗具姿色才可，若如東施huáng婦一流，汾自不會(huì)揣測(cè)了去。他微一紅臉，口角含了一縷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氣傲，連皇兄富貴也視若無物，想來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嬈尚未出閣，不由惱得漲紅了臉，斜斜瞄他兩眼，冷笑道：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還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門才能安心樂意！莫說帝王將相，清河王好大的名頭，我甄玉嬈也未必放在心上。來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只是唯有一樣，朱門酒ròu臭，宮門宦海里見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qíng愿嫁與匹夫糙糙一生，也斷不入宮門王府半步！

    浣碧見玉嬈動(dòng)了真怒，應(yīng)對(duì)失儀，玄汾又素來是個(gè)孤拐xing子，少與人來往，與柔儀殿亦無素來的qíng分，不由嚇得變色，忙去捂玉嬈的嘴，口中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兩口酒，現(xiàn)下酒勁上來了。王爺別見怪！

    玄汾低頭默默，嘴角不由逸出一絲淺笑，拱一拱手道：失禮，是汾小覷姑娘了。

    玉嬈心直口快，話才說完，又是氣惱又是懊悔，羞得滿面通紅，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即走，浣碧眼見拉不住，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我輕噓一口氣，溫言道：小妹素來口無遮攔，并非存心刁蠻，王爺勿要見怪。

    玄汾淡然一笑，徑自望著枝頭新萌的一葉芽huáng嫩葉出神，恍若未聞般沉靜悠然。

    后宮甄嬛傳Ⅵ 第十一章  秋入病心初

    回了柔儀殿，我將胡昭儀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著意吩咐辦得熱鬧些，囑咐了槿汐一應(yīng)安排，又喚李長去回稟玄凌。如此完了功夫，便叫花宜去請(qǐng)溫實(shí)初來請(qǐng)平安脈。

    一時(shí)溫實(shí)初來，我已叫花宜從內(nèi)室端出茶具，茶盤中的細(xì)huáng藤紗紙內(nèi)包著玉螺天，茶盞膩白如玉瓷，隱隱透出一毫雨過天青的淺色。彼時(shí)已近huáng昏，鋪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濃朱暗色。

    茶湯煮沸的滾滾水聲點(diǎn)染著殿中的寂靜，盞中輕沫潔白如堆雪，清香盈然。我將茶盞遞到他面前，方將在胡昭儀處所見一一細(xì)細(xì)說與他知道。

    溫實(shí)初微嘗一口，淡淡道：是哮喘。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里薦來的人，一向口風(fēng)極緊。只是哮喘之人不得見飛絮，常隨身佩帶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種避煙糙與蘼糙，所服的蝙蝠湯，皆是民間偏方中常用來抑制哮喘之物。

    我抬一抬眼，這病要緊么？

    生養(yǎng)在富貴里，又有太醫(yī)保姆這么細(xì)心照顧，大約不打緊的。只是這病在天最易發(fā)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湯明澈如璧，茶芽上銀毫細(xì)細(xì)，如初綻的小小玉蘭，美得叫人心中驚動(dòng)。我輕輕chuī著茶沫，緩緩道：可憐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貴家，否則這條xing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畢，我驀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里薦來的人？

    溫實(shí)初聞言抬頭，是。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笑道：我原本以為胡昭儀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曉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來，她未必懵懂不知。

    溫實(shí)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卻至今一語不發(fā)他倒吸一口涼氣，真是頗有心思。

    平日總是姿態(tài)高傲，叫人以為她自負(fù)倨傲無甚城府。如今看來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我一哂，擱下手中茶盞，胡氏一門未必遜色于朱氏，果然是好親戚！

    溫實(shí)初隱隱擔(dān)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日可要留心。

    怕什么？我微微冷笑，害她絕后之人非我甄嬛。她如今既肯隱忍，可知所要之物并非輕易能得手，如不能一擊即中，她不會(huì)輕舉妄動(dòng)。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jiejie的胎像如何？

    溫實(shí)初眉心一動(dòng)，依舊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臨盆，數(shù)月來靜心養(yǎng)胎，胎氣甚穩(wěn)。

    雖得每每聽他說同樣的話，然而每聽一次，心里的安穩(wěn)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

    溫實(shí)初亦不覺含笑，三殿下會(huì)有位弟弟一同長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勝，連連道，我與jiejie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的孩兒也能一起長大，且是兄弟，這般緣分更是不必說的了。我喜極，不由也多了幾分傷感，宮內(nèi)宮外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們還在身邊。

    他頷首，目光中頗見暖意，幸好，要緊的故人都在。他略停一停，隨手翻起袖口，露出一點(diǎn)淺綠的繡紋，五葉相聚，仿佛是竹葉的樣子，他道，聽聞?wù)缧值牟「姾昧?，我私下去瞧過，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點(diǎn)頭，我出入宮禁很不方便，上回還是皇上特許的，如今玉姚和玉嬈我能近身照顧，哥哥那邊只得勞煩你了。

    他嗯一聲，緩緩道：待淑媛平安生產(chǎn)之后，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他的眉宇間被落日的余光拂下淡淡的欣喜與期待之色，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會(huì)好的。

    正說話間，卻見玉嬈的聲音隨著掀開的簾子躍了進(jìn)來，溫實(shí)初忙抽開拍著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尷尬之色，玉嬈一時(shí)未覺，倒是跟著玉嬈進(jìn)來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著。

    玉嬈回頭道：里頭浣碧和槿汐會(huì)照料，你且出去罷。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進(jìn)內(nèi)殿，聞言不由訕訕，目光飛快從溫實(shí)初身上刮過，忙低頭告退出去。

    玉嬈笑著喚了聲溫哥哥，向我道：花宜在陪涵兒玩紙鶴兒，jiejie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